又到一年清明时。

　　曾经，二十四节气里，我大抵是最喜欢清明的。单看这两个字，就已觉清爽明净了。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寒冬，春回大地，万物复苏。那是唐诗里温庭筠“清娥画扇中，春树郁金红”里的清明，那也是宋词里晏殊“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里的清明。

　　大多数人对于清明的记忆，应该是从儿时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地背诵杜牧的那首唐诗开始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后来渐渐长大，我们对于清明的记忆，变成了田野、山间小路和坟墓。

　　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的房子和水泥路，绿油油的稻田一片一片的，田里满是可爱的小青蛙；路边的小溪还是清澈见底的，无数小鱼快活地徜徉其中；山上开满了各式野花，还有许多好吃的野果。田间小路，很窄很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滑进田里似的，但一大家子的人，排着长长的队，却步伐轻快地在上面走着，特别是我们这些小孩子，被关了一个冬天了，此时觉得连呼吸都是自由的。太公葬在半山腰，山上的路更加的难走，深山老林，杂草丛生，几个舅公拿着柴刀在前面开路，我们在后面艰难地走着。要是遇到下雨，稍不留神就会跌倒几次。太公的坟前也是长满了野草，前一年的红纸竟然还在，只是颜色变得有些淡了。几个舅公拿着柴刀又开始忙活起来，舅婆们也拿出了香烛和祭品，其余的人散开去采花。不一会儿，坟前变得异常干净，我们将采到的山花都摆在坟头。大人们开始将鲜红的坟头纸压上，点上香烛，我们一个个轮流在坟前跪拜。拜毕，开始烧元宝，然后点爆竹，再等片刻，便分食祭品。而后，收拾行李开始回程，年年如此。

　　太公在我出生前十几年便已仙逝，对于他，我是没有任何概念的，所以那时候的扫墓，是心情愉悦的，是步伐轻盈的，是年年盼望的。

　　再后来，房子越来越多，田野越来越少，小河也不再清澈，几个先祖的坟都相继迁到了公墓里，宽敞的大路一直通到了公墓脚下。于是乎，过去差不多要耗费一天时间的扫墓，现如今从出发到结束，却仅需半个小时就可以完成，淡而无味，也没有了往日的乐趣，仿佛变成了例行公事。

　　再后来，当年一起扫墓中的三五个人，也都走了，也葬在了山脚下的那片公墓里，如今那里不止住着太公、太婆，还有我的其他亲人们……有些人走得很安详，有些人走得很仓促，甚至都没有好好告过别。前一次见面，都是断不会想到这一生，就无法再见了的。犹记得2008年的8月底，我像往常一样收拾行李回学校，奶奶也像往常一样在门口目送着我的离去，这样的镜头数不清发生了多少次，我也以为这样熟悉的场景将会继续一次又一次的发生着。却不料，11月初的那天下午，在宿舍阳台接到母亲电话：“你要冷静，你奶奶走了！”等我赶到家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包着红布的骨灰盒，盒子上放着跟着奶奶多年的那副老花镜，天知道我是怎么度过那段时光的……后来，也就是两年前11月的某天傍晚，父亲打我电话，说是表哥被车撞了，应该不严重，让我去医院看看。那时候，手头正好有些事情没有忙完，想到既然不严重，那我第二天再去看看，也是来得及的。不料，等我第二天去医院的时候，表哥因为后来被发现伤到了大脑，住进了ICU，没有几日就走了。而据说刚送医院来那会，他是神志清醒的，所以，我如果在前一晚放下手中并不重要的事情去医院，说不定还能和他说上几句话的。说是不重要的事，确实，在生死面前，其他事真的是一点也不重要了。

　　不仅仅是这两次，人越长大老去，直面死亡的场景就会越来越多，也就越深刻地感受到了对它的无能为力。年少时，曾经有一次，懵懂中的我问母亲：“人，为什么会死呢？”也不记得母亲是怎么回答我的，反正大概是“我们，每个人都是要死的，这不是可能，这是确定的，谁也逃不掉”。

　　然后，我突然感觉到有点窒息，也很难过。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是要死的，包括我自己。山脚下的那片公墓注定会越来越大，我们一个个都注定要慢慢住进去的，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宿命，逃无可逃。生前，我们可能色彩缤纷，英姿勃发；而死后，我们墓前的那些碑文将删繁就简，会省略我们一生的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只剩下一个个不同的名字和生卒年，无言告诉天地岁月，这个世界，我们曾来过，我们曾爱过生活过。无论是富贵和贫穷，无论是波澜壮阔还是平淡静好，死亡这条路，我们都是殊途同归的。

　　有时候，看着怀中才两岁的儿子，想到若干年后，我们这些爱他的人，都要离他而去了，不免有些伤感起来。他也要慢慢长大，经历爱恨情仇，经历娶妻生子，经历生离死别，然后，老去……而我们的身体早已化成了尘土，我们的灵魂早已去了天堂，除了这些，我们芸芸众生，也无法留下些什么了。人生这一遭啊，无论怎么走，注定都是一次修行。只是就怕到时候，他们把我们都忘记了吧……

　　电影《寻梦环游记》里说过，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心跳停止，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举行葬礼，人们宣告你在社会上不复存在；第三次，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也离开了，从此整个宇宙都不再和你有关，而这就是终极死亡——肉体已逝，无人铭记，世界上再无任何关于你的可见可循的痕迹。”电影里有个叫猪皮哥的亡灵，生来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曾爱过一个姑娘但羞于表白，那个姑娘在他死后，也还是渐渐将他忘了……这个世上终于没有人再知道他了。于是乎，他在亡灵的世界里也慢慢幻化成了闪烁的颗粒，随风散去了……

　　如果电影里的故事是真的，那么我们对于逝去亲友的思念，也就更有了意义。就像电影里经过死亡体验的小米格最后明白的那样：原来，最可怕的不是离别和死亡，而是被所爱之人遗忘。

　　记得当时刚看完电影，我在电影院悄悄啜泣，我们每个人都有很想念的、已经离我们远去的人吧！我很想知道，你们在那边都还好吗？虽然你们已经不在我的身边，但是你们一直都将深埋在我心底，直到我们下一次相遇。

　　耳畔不禁响起了那首歌：

　　请记住我/虽然我要去远方/请记住我/当听见吉他的悲伤/这就是我跟你在一起/唯一的凭据/直到我再次拥抱你/请记住我……

　　又到一年清明时。如今，我对于它的全部记忆，只有了坟墓和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