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耕时代，人们延续生息的烟火，总是以一股贴近心肺的味道，占据着儿孙的心房。儿孙即使走得再远，远到天涯海角，只要闻到了儿时的烟火味，他们也会以一种不安和眷恋，去打破时间的壁垒，潜到自己的精神府邸去，去感受那段难忘的岁月。

　　肉是腊肉，挂在土砖墙上的洋钉上，与墙壁之间隔着一张废旧的报纸。因为平时舍不得吃，因为留存的时间过长，再加上梅雨季节一到，墙壁受了潮，它上面长出了绿色的霉。等到我们的嘴太馋了，等到她的儿子儿媳妇在野外辛苦地生产时，祖母才用菜刀割下一块腊肉来，放在锅里煮上一段时间，然后捞起切成薄片，再炒给我们吃。虽然吃时有一股发涩的味道，但我们依然觉得很美。它把一点一滴的肉油送进我们的味蕾，让我们惦记着腊肉，惦记着逝去的光阴。

　　儿时在村庄里，我无数次听到过腊肉在热锅里“刺啦刺啦”的声响，我也无数次闻到过从厨房窗户飘出的腊肉的香味。它混和着草木的烟火气息，直抵我的味觉，以至这么多年，我一直怀念着它，怀念着过往。在我印记里，那些香味，无论是哪家溢出的，都是那么相似，没有明确的界限，熏着缓慢流走的时间。

　　炊烟从厨房的屋顶上袅袅升起，黑色的小瓦上水气氤氲，那种意境，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我儿时放牛时的视线里，也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我现在梦境中。它们始终做着变化为云的梦，一如那个年代的农家孩子，用憧憬来对抗苦难与贫穷。那情景是多么的美好呵！它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灵魂的深处。直到今天，无论走到哪个乡村，只要看到古民居的屋顶上有炊烟升起，我就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去感受那里慢下来的岁月和被岁月浸存于其中的慢生活。

　　我感知到，在乡村，烟火味的存在，始终没有因为土地贫瘠而停止飘溢，它成了从乡下进城人怀旧的精神高地。在生活节奏日益加快的当下，人们在生存中忙着各种物质上的提档加速，而精神的空间呢？一股烟火味是否能够成为他们攀爬至人性情感高台上的一根稻草？

　　在一次采访中，我走进一个深山古村落，时值夕阳晚照。村庄空寂。我见到的除了几个年迈的长者和他们饲养为数不多的鸡鸭之外，就是厨房瓦屋顶上升起的几支炊烟。炊烟的味道，让人能清晰地辨别出灶堂里燃烧的是柴草，它有一股草木的香气。它是不是试图想让乡愁从中苏醒？我不得而知。穿行于村庄间，与一位年近80岁的长者交谈时，我得知他们的儿孙都到外面去了，且在城里买了房子。而在此处生活的，只有他和老伴。他说，孩子们回来时，最喜欢吃老伴用柴草烧出的锅巴饭。我走进老人家的厨房，老妪正在翻炒着腊肉，见我进来，她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说厨房里烟火味呛人，叫我到堂屋里喝茶去。可她哪里知道，我就是最爱寻找和嗅闻这股烟火味的城里客。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我，从农村里走出来的我，不仅没有活成城里人的模样，还遗落了农村人传承下来的许多美好的东西。如今回头去捡拾，即使收获了一些残片，却也不能锔补岁月在心灵深处刻下的裂痕。

　　老人挽留我在他家吃完晚饭再走，我没有推辞。老妪特意为我用米汤蒸了一碗屋面上晒干的豆腐渣，还炒了几个鸡蛋。饭间，老人家边吃边说，谷雨前后农村里没有什么好菜，只有这些自己亲手做的土产品，简单，如果觉得还行就多吃点。他没有想到，正是这些土菜，让我再次尝到了人间的烟火味，吃出了儿时的快乐，心中生出了对故乡的思念。我走时给老人们丢下两百块钱，老人家说什么也不肯收下。我说，就算我拜托您一件事：您去买点酒，下次我过来时咱俩一起喝。话到这份上，老人才勉强地收下了。

　　如今回想起来，像他们一样的农村长者，与其说有好客之心，还不如说他们心存质朴，有脱俗的境界，让乡村美好如初，让世世代代农耕文明所传承下来的精神精髓不断档、不丢失。哪怕是到了风烛残年，他们也要用人间的烟火度着余生，描绘着乡村千百年来洗涤留存下来的壮美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