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南宋大臣、文学家、政治家、理学家楼钥的案桌上摆了一幅云壑图,图来自台州,他曾经任职过的地方,画的是台州官衙周边的最新风光。
楼钥美美地欣赏着,只见图中有“江绕城中万家市”的城市繁华,有“万壑风烟开绝顶”的山河壮丽,有“千岩高下各异状”的峰岭巍峨。面对曾经熟悉的“天景”,诗人油然而生对过往岁月的感慨,觉着时光像流星般迅速流逝,心中不免回忆并追寻往昔游历过的场景。
“披图哦诗想幽致,直欲携筇上山头。”熟悉的山林景色,勾起了诗人壮年的归隐和野游之心,于是洋洋洒洒地写下题为《寄题台州倅厅云壑》的长诗。
“诗成梦到故山川,睡美不知钟鼓传。”写完长诗,难消“乡愁”。入夜后,他又梦到了令他魂牵梦萦的“故乡”。这一梦,安恬沉醉,宁静适意,竟然美得无法从满带尘嚣与利禄的“钟鼓”声中醒来。
一
诗中的“故山川”,是楼钥的第二故乡台州,是他将故乡四明(今宁波)一起并举的乡愁,他曾在给朝廷的公文中“声明”:“天台四明,喜家山之在望。”而“天台杰立沧海东,古今名士长相从”“千古台山秀,名流列雁行”的热烈歌颂,则强烈表达了其对台州的隆情厚意。
楼钥心心念念的台州,是其人生短暂的过旅,却是他记忆最为深刻的地方。
诗中的台州倅厅,是楼钥任职的台州添差通判厅。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42岁的楼钥出任添差台州通判。所谓添差,是指在已有正员的情况下依然授予的额外差遣。也就是说,当时台州已经有了通判,即与楼钥同时任职的管锐,其《寄管叔仪通判并同官》诗中的管叔仪。
如果说通判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常务副市长兼纪委书记的话,那么楼钥的添差之职就有点像“市长助理”的身份了。当时的添差台州通判,不止楼钥一人,《寄管叔仪通判并同官》中的“同官”二字以及诗中“凭谁寄语三夫子”,都说明至少有三人。而其《祭刘天台孝?》一文自注说刘孝?是他的“同守倅”,也就是与他一同任添差通判。
由于早在隆兴二年(1164)前后,宋孝宗曾基于“诸州添差通判有至三员者”的冗滥,多次下诏要求各路州军只设添差通判一员,但是台州却又特殊了,竟然还有三员,令很多学者颇为困惑。其实,楼钥的《庆元府通判南厅壁记》中有所交代,文中说:“庆元于今为辅郡,贰车有三。”贰车就是通判。当时的台州与庆元(今宁波)一样是辅郡,而且号称“名邦辅郡”,也有三个通判,那就不足为怪了。
既然添差通判是冗员,楼钥便自创了“赘倅”二字来谑称这身闲职,同时也潜含了他之所以被任命这个职务的背景,毕竟这是他“自讨”的。
话说当时,龚茂良被以谢廓然(临海人)为首的台谏官弹劾而罢相,朝堂上掀起一股清算“龚党”之风,许多相关的京官都被牵连降职或外任,楼钥原本可以安然无事,新任宰相史浩是他同乡,暗里也有意保全,但楼钥却主动声明曾经受过龚茂良的举荐,自请外任,甘受责罚,由此而被以安置责降官的方式外任到台州。
作为添差,他没有具体的理事职责,因而给自己创造了“赘倅”二字,似乎在玩“罪倅”的谐音梗,借此自我标榜,提醒人们自己是何等坦荡而有气节担当,连带嘲讽政治斗争的无聊与黑暗。
既然添差是冗余的,工作自然是清闲的,“赘倅丹丘”成了楼钥在书写台州那段经历时“出场率”极高的词组。在楼钥的文集里,屡屡出现“天台”“台岭”“赤城”等台州别称,而与“赘倅”搭配时则多用“丹丘”这一特殊别称,这显然别有用意。“丹丘”原意是传说中神仙所居之地,以此表明自己在台州这段时间,过的简直是神仙般潇洒散淡的生活。
二
“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楼钥这一闲,闲出了宋代台州的诗意,闲出了一段清游山林、吟赏烟霞的惬意时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向来尝佐郡,山川若僚友。南渡多北客,风味中都旧。”
他跟台州山水就像同僚密友一样亲近,在天台道中,他笑天台民众“可怜日对千寻瀑,不解闲吟半字书”,缺少文化,难以品味台州山水的诗性风雅;他游览天台石梁,发出“要须高蹑前峰过,往叩山中真宝坊”的宏愿,表明了其遍游天台山的强烈愿望;在国清寺,他深入佛光幽境,实现了“阴云扫尽寻幽去,佳处端疑为我开”的物我互动;到仙居农家,他“醉著车中总不知”,抒发了“沉醉不知归路”般的流连之情;在黄岩瑞岩,他说“雁荡看不足,瑞岩游更贪”,被深藏不露之美迷得像个贪玩的孩童……
在所有台州风物中,他对巾山情有独钟。“我来不暇寝,冷坐对前山”,是他经常到巾山“发呆”的真实写照;“点点万家灯”“俯瞰一天星”,是他在巾山广轩中纵情夜游的浪漫情调;而《巾山》一诗,则把巾山给写活了:“两鳌赑屃随西行,势欲吸尽西江清。是谁缭以千丈城,欲去不去岂不灵。化为青山镇东溟,首冠窣堵双峥嵘。”这样的描绘称得上是巾山诗中最为灵动的笔墨了。登上巾山之后的景色更为绝美:“千山万山拥翠屏,阴霾扫静纤云兴。翠微下有长江横,衮衮不尽千古情。”在此情景下,诗人“扶栏更上三两层,一览物象无遗形。徙倚未厌茗碗倾,长啸两腋清风生”,登山临水的陶醉之态跃然笔尖。
即使是离开台州后,楼钥还是对巾山恋恋不舍。当他的小舅子汪立中到台州任盐税官时,他的送行诗就劝汪立中“不妨拄颊看巾山”,用成语“拄颊看山”,让小舅子在官场中能够保持闲情雅兴,过悠然自得的生活。汪立中从宁波返回台州时,他又用诗表达了“寄怀巾子山”的怀念之深。曾任慈溪知县的临海人慈鹗去世后,他的挽诗中又说:“伊昔丹丘去,相逢意气倾。楼前巾子秀,山下育泉清。”表明留下最美好回忆的地方还是巾山。
楼钥的台州闲职生涯,专业术语称“清简”,时髦词汇叫“极简”,非常悠闲恬淡,淡得几乎处在半醉半醒之间,“觞咏相从,欣然莫逆”是常有的事。与寓居台州的文人林宪唱和,他醉得不省人事,“困倚胡床醉不知”。在游览仙居的路上,他目酣神醉,“醉著车中总不知”。当然也有从醉中清醒过来的时刻,那是登上巾山在广轩上远眺那一刻,“风清醉复醒”,美丽的风光是一剂醒酒良药。看来能够治愈楼钥心灵的只有清景和山林。于是,在通判厅的云水亭,他“几番醉眼望中醒”,开阔的视野和美好的风光暂时疗愈了他浪迹的灵魂。
尽管诗人用洒脱的山林意趣来伪装自己,而闲职背后的落寞也会不经意间暴露。在与通判厅的同僚一次饮酒后,他直接引用李煜和欧阳修的名句入诗,“醉里不知身是客,酒阑无奈客思家”,醉是逃避现实的伪装,醒是直面问题的惨淡。
三
南宋中兴诗坛流行人在城市而诗在山林,楼钥在悠闲的状态下,越来越疏离庙堂,越来越迷恋山林丘壑。
在他的笔下,几乎所有台州士绅都带有一股“丹丘”般的烟霞气和山林色彩。
丞相钱端礼退休回乡,楼钥用“东山之志意不改,归来碧落称仙翁”的诗句,将他描绘成了仙翁,“暇日幅巾野服,与方外之士徜徉笑傲,觞咏琴奕,甚自适也”,成为了钱丞相最典型的退休形象。
临海人鹿何从屯田员外郎任上急流勇退,早早地过上了吏隐与退居生活,这让楼钥羡慕不已。第一次拜访鹿何,楼钥便有“接觞豆于烟霏空翠之表”的深刻印象,写了《鹿伯可郎中园池杂咏》13首,将鹿何见一堂的所有风光都细细吟咏了一遍,最为羡慕的是他“不知海内清风满,但觉山中白昼长”“小雨络林妨蜡屐,靓妆环坐快瑶觞”“从教更为苍生起,携妓何妨且自娱”的烟霞生活。
他歌颂李庚“林壑寄平生”的生活:“聚书数万卷于楼上,闭门不与人通。老矣,犹沈酣其中,里闾罕识其面”,这是与世无争的真隐。他赞誉林宪“行谊高洁,肮脏不与世合,环堵萧瑟,忍穷如铁石,一郡人士称重之”,这是安贫乐道的名士。他钦佩王卿月“居乡恭谨,无贵贱与之均礼,闭门省事而不绝物,不以一毫之私干州县”,这是清操励节的君子。他向往吴芾“涉园日成趣,遇客酒频釂”的悠游自在,直接陪他“濯足玩水云,纵目观野烧”,清除世尘,彻底放低自己、放空自己,也放过自己。
即使像临海知县彭仲则那样担当敢任的能吏,在楼钥眼中也是“小亭真吏隐,县拥高山青”,好不容易新建的临海县衙还是被作为隐居的别业来看待。
饶是这样的烟霞气,宋代台州园林才在他的笔下被历历如画地记录,成为一段珍贵的文献遗产,如鹿何见一堂:“崇冈碧溪,老木拥门。”钱端礼城东北别墅:“有林泉之胜,立精舍,繙经其中。”王卿月“筑圃北山之麓,取孔德璋移文中语,列为扁牓,泊然若与世相忘者。徜徉尽日,望之者以为仙”。
当时台州“南渡多北客,风味中都旧”,寓居了很多从北方南渡而来的达官显宦,他们喜欢台州的岁月静好、风光秀美,也喜欢台州的仙道气息,纷纷将此作为安身入土之地。
官至参知政事兼同知枢密院事的王之望寓居临海,楼钥称羡其“翩然去之,高蹈赤城,视富贵如脱屣”的决然与恬静。天潢贵胄之后赵伯直寓居临海,楼钥有感于他“恬于利禄”,在其墓志铭中不惜笔墨烘托他的田园意趣:“负郭卜居,手种花卉,时节互秀,无日不徜徉其中。带月荷锄,临风曳杖,微吟舒啸,自适其适。”
寓居临海的待阙官员李庚在古城近郊的住宅“古木交阴,庭草错列”,被楼钥奉为隐士居。卒赠少保的曹勋寓居天台,楼钥追忆其生活:“闲居日久,增饰其旧,徜徉于中,意度萧散,不复婴拂世故。”原在岭南的长安(今陕西西安)人李龟朋(字才翁,自号静斋,与兄龟年齐名)寓居临海,楼钥与他惺惺相惜,交情深厚,李龟朋升职后,楼钥还是以“但欲相从游物外,不应久此玷清班”期许,念念不忘遗世独立、超然物外的理想,一点也没有祝贺好友升迁的意思。
这就是楼钥笔下的台州,一片“丹丘”秘境般的恬适与优雅,由此可以窥见宋代台州士人的优游闲雅和人文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