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几日写《致文友》，笔尖像蘸了春阳，字里行间总绕着龚泽华老师的影子。此刻周末静坐，窗棂漏进的光斑在案头晃，恍惚又看见他温文的笑——那位总喊我“小萝卜头”的先生，分明已走远，却把暖意种在我心里，岁岁枯荣，从未淡去。

　　初识时，我还是扎羊角辫的丫头。当时的临海一中食堂飘着饭菜香，排队的长龙里，他像株挺拔的竹，白衬衫熨得笔挺，眼里盛着光。他是春班班主任，本与秋班的我不相干，偏那天我排他前头，踮脚够窗口的菜，身后忽然落进一声笑：“小萝卜头，够不着吧？我来帮你。”

　　这一句随口的关照，让“龚老师”三个字在我的中学时代格外甜。路上遇见时，他总先笑着喊“小萝卜头”，我脆生生应着，看他眼里的笑意漫出来，比操场边的白兰花还要清润。

　　下乡插队那两年，与他断了联络。两年的知青岁月匆匆过，我被特招进广播站当播音员，之后转做记者，后来又担任了台长。常从旁人嘴里听见他的消息：小说获奖，电视剧《八旗子弟》热播，再后来成了文联主席。每次听闻，都忍不住想：他那样的人，本就该站在光里。

　　再重逢，是在政协文广新界别的会议上。他头发添了些白，听人说话时仍微微前倾，认真得像听学生背书。我那时虽做了些年头记者，总觉笔头需打磨，见了这位前辈便想讨教。他爽快地把书稿借我，里头夹着纸条：“小萝卜头指正”，遒劲的钢笔字藏着温柔。那晚灯下读他的书稿，总觉得他就坐在对面，看我在页边画的零碎批注，眼里又要漫出笑意来。更巧的是，他后来成了我弟弟的老师，这份缘分让我们更添亲近。

　　2016年，我出版《栀子花开》，打电话时有些忐忑：“龚老师，想请您来新书分享会……”话没说完被他打断：“好啊！一定到！”分享会上，他在台上深情讲我的过往，赞我自励。望着他，我心里一阵潮汐翻涌，忽然特想听他再喊“小萝卜头”——不知看我从丫头长成如今模样，他会有怎样的感慨。

　　2019年秋老虎正烈时，我揣着《栀子飘香》的手稿找他作序，既期待又忐忑。他接过稿子，指尖划过封面，抬头时眼里闪着光：“给我十天。”

　　第十天傍晚，牛皮纸信封上“小萝卜头收”五个字撞进眼里，拆开便是带着墨香的手札，字里行间却说懂我的性情，夸我“心透明、身正直”。捧着那几页纸，忽然想起中学时食堂邂逅的模样，心里一阵温暖。

　　哪曾想，这竟是他最后一次为我写字。2021年12月8日，朋友来电告知他突然离世的消息，我握着手机，像被人兜头浇了桶冰水。新冠肆虐的冬天，殡仪馆的风裹着寒意，我和临海报卢三军总编、台州报杨元梁会长相约来到会场，望着他的遗像，照片里的他还在笑，仿佛下一秒就要喊出“小萝卜头……”。

　　那天，北风把眼泪吹成了冰碴。摩挲着他的手札才懂：有些人离开，不是消失，是变成天上的星、书页里的墨香，是每次提笔时，心头那声温柔的“小萝卜头”。

　　如今，案头的栀子花开得正好，我提笔写下这些字，仿佛又听见他说：“小萝卜头，写下去，像当年在食堂排队那样，往前闯。”

　　先生，天上若有文房，您定还在灯下写字吧？愿清风常伴砚台，明月照亮书窗，岁岁安然，如您曾留给世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