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发动时，天光尚未完全醒来。朝阳洞停车场停稳车，山间的清冷空气立刻涌了进来，带着熟悉的、草木与露水混合的气息。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清晨，和小舟、小黑他们初探雁荡山乌岩尖的情景。我们在山顶分食过一个沁凉的西瓜，笑声似乎还留在山风里。后因种种原因，这条连接乌岩尖的险径近乎绝版。唯独近日，因一场赛事而暂开禁域，像一封有时效的邀请函，我们便是赴约的人。

　　伙伴们陆续到了。没有过多寒喧，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出发感笼罩着我。从谢公岭起步，身体很快便找到了节奏。最初的攀升总是沉默的，只有脚步声、呼吸声和逐渐加速的心跳。直到踏上乌岩尖那道最早驴友走的瘦脊，世界才豁然开朗。两侧是空阔的山谷，前方是岩脊。风毫无阻拦地穿过，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在这里，人必须百分百地专注，手脚并用，与岩石的肌理紧密贴合。每一步，都是对平衡的微小征服。

　　而这样的路上，同行者的意义变得无比具体。剑大哥的身影总在最需要的地方出现。在一处需绳降的崖壁前，他已先行探好路线，打好保护，回身伸手，只说一句：“这里，慢点。”没有多余的话，那背影便是最大的安定。林冰和建锡，则成了我眼睛的延伸。每每经过险峻却壮阔处，比如那被称作“龙鳞”的片状岩坡，或是“龙脊”那段惊心动魄的弧线，总能听见他们喊：“梅子，回头！”或“看这里！”旋即，相机轻微的“咔嚓”声，便将我与这山河的刹那交融定格下来。前路漫漫，有人护卫，有人记录，这大概便是行走于荒野时，最踏实的幸福。

　　走过乌岩尖，接上五老巅的山脊线。后半程的路，依稀有些印象，但山永远不会给你完全的熟悉感。阳光的角度变了，云影的图案变了，甚至同一块岩石，因心境不同，望去也觉迥异。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山脊上行走，像沿着巨兽拱起的背脊迁徙。视野被推到极致，左侧是层叠的村镇田园，右侧是深陷的、绿意汹涌的峡谷。身体是疲惫的，精神却异常清明，仿佛被这无尽的开阔地洗涤过。

　　当最后一个下降点完成，踏上相对平缓的下山土路时，积蓄的疲惫与某种释放感一同涌来。我们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近乎小跑着冲向山脚。那是一种归心似箭的畅快，混合着完成挑战的亢奋。

　　回到停车场，低头看见自己：裤腿上的泥泞与灰白的岩粉混成抽象的图画，汗水早已浸透衣背，紧贴着皮肤。我怔了一下，忽然笑起来。一种遥远的、近乎陌生的感觉，从身体深处苏醒。不是疲惫，而是一种淋漓的、鲜活的激情。

　　曾几何时，我热衷于追逐远方陌生的山峦，每一片未曾踏足的森林都让我心跳加速。后来，走得多了，仿佛“熟悉”滋生了一种温柔的倦怠，觉得千山虽则形异，大抵神韵相通。于是转身，安心在临海的山水间漫步，一草一木都成了日常的陪伴。这当然是一种更深沉的爱，可我也渐渐忘记了，那种将自己完全交给未知路途的、微微战栗的期待。

　　直到那天，在这条限时开启的绝版路上，被嶙峋的岩石考验着体力，被队友的照拂温暖着内心，被瞬息万变的脊线风光冲击着视野，我才猛地记起：我怀念的，或许并非仅仅是“远方”本身。

　　我怀念的，是那个全神贯注于每一步的自己——心无杂念，只有呼吸、落脚点与眼前三米内的路。是那种与志同道合者，凭藉简单的信任，共赴一个目标的过程。是筋疲力尽后，坐在石头上喝一口水，觉得那水是天上甘露的极致体验。山的本体或许相似，但每一次攀登，因着时节、光线、同伴与自身心境的不同，都是独一无二的相遇。这份“在路上”的状态，才是激情永不枯竭的源头。

　　山风拂过，带走些许疲惫。我回头，望向那道我们刚刚翻越的、已隐入暮色苍茫中的巨大山影。它静默如亘古，而我们只是它漫长岁月里一声短暂的呼吸，但够了，这声呼吸里有我们全部的专注、情谊与欢欣。

　　路，永远在那里。而那份重新被点燃的、上路的渴望，此刻正在我心中噼啪作响，清晰而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