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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巴”父亲

作者:李小兵  来源:临海新闻网  时间:2021年05月06日

  父亲永远地离开我们近8年了,他却很少走进我的梦里。记得仅有过两次,一次是他衣衫褴褛,一身泥水,埋头在地里劳作;另一次他说自己没烟抽了,让我去给他买烟。

  父亲的遗像就挂在隔壁小房间的墙上。我很想念他,但又不敢打开那扇紧闭的木门,总觉得自己有愧于他,没让他过上一天幸福的日子,无颜面对他那清瘦的面容和凝重的目光。

  父亲的出生有几分传奇色彩,我的大奶奶鲍氏正月初三在田头劳动时肚疼难忍,来不及回家,就在田头铺了稻草生下了他。爷爷用破棉袄裹着抱回家时,父亲的身上还沾满泥土与稻草。从此父亲就与泥土结下了不解之缘,或许这也注定了他坎坷的一生。父亲生肖属兔,据老人们说冬春之交出生的“兔子”没有福分,因为这个时节既寒冷又缺草吃。

  父亲还真是个苦命儿,3岁时,大奶奶鲍氏就去世了。爷爷另外组建家庭,小奶奶季氏带过来一个大姑,后来又生了大叔、小姑和小叔。因为家庭的特殊性,父亲经常受到不公平的待遇,遭到白眼与奚落;穿最破的,吃最差的,干最累的。有一回父亲出麻疹,浑身发烫,像一条病狗一样蜷缩在屋檐下的稻草堆里,两眼充血水肿,嘴唇干裂,恶心呕吐,浑身无力,不能动弹。小奶奶捧来一碗红薯片,红薯片又老又干,里边似乎没有半点水分,口干舌燥的父亲根本没有胃口。小奶奶冷语相讥:“这个不吃,那个不吃,看来你是想吃人参肉!”父亲说:“红薯片太干了,实在咽不下!”谁料小奶奶季氏转身舀了半勺生水加在碗里捧了回来,没好气地往父亲面前一搁。那刻爷爷真的生气了,他捧着碗让左邻右舍都过来看看,一起评评理,并把饭碗重重地摔在院前的台阶上。后来父亲在这家庭里实在生活不下去了,还出外流浪过,甚至有一段时间还要过饭。再后来爷爷心疼了,就把父亲从外面找回来,寄养在叔伯“长脚兴公”家里,“长脚兴公”没有子女,孤家寡人一个,父亲就倚靠在他膝下生活。小奶奶去世下葬的那天,父亲泪流满面,他不计前嫌,以长子的身份与大叔一起抱着季氏入殓。或许是往事不堪回首吧,父亲从没跟我们四个兄弟姐妹及母亲聊起他年轻时候的这段往事,他的这一些经历,都是我在小奶奶季氏去世后,从叔婆林氏口中得知的,叔婆非常同情我父亲小时候的遭遇,也很钦佩我父亲的胸襟与能干。

  父亲一出生就尝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尽管生活艰难,但他始终非常坚强。他是个干农活的“好把式”,8岁时他就学会了下田插秧,弯弯曲曲的“长瓜状”梯田,他不用拉田绳就开插,胯下三棵,左边两棵,右边两棵,插成标准的“田”格子,一边后退,一边插秧,很少把秧苗插在脚窠里,他插的秧苗端端正正的,左看、右看、斜看都成“一”字型;10岁时他就敢站上铁耙,挥着竹条,边吆喝边驱赶着牛在水田里来回驰骋;三十来岁他就开始当生产大队的大队长,一直干到生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后。父亲工作踏实,从我有点懂事开始,就记得他每天都起得很早,我们也经常被家里那个红色的小闹钟吵醒。那个闹钟我记忆特别深刻,上边有个提手,下边两只脚,经常摆在床头的柜子上,钟里面有一只漂亮的“大公鸡”,总摇摆着头不停地啄着前面那一小撮米,每啄一下时钟滴答一声。时光就在这不停的啄食中流逝,我们也在这滴答声中不断地长大。每天天才蒙蒙亮,父亲就起来了,先自家干一点农活,或挑一担粪土到地里,或割点猪草回家。然后站到村西北边那个黄泥岗高处呼唤各家:“大家赶快起来做早饭啦!马上要出垟干农活喽——”

  父亲处事公正,没有半点儿私心,整天领头窝在田地里与泥巴打交道,浑身沾得黑不溜秋的,因此被大家笑称“泥巴队长”。曾记得生产队里偶尔会宰猪会餐,儿时的我对红烧肉情有独钟,很希望当队长的他夜里回来能带给我几块,因为我看见大叔就曾带回家来让堂妹她们享用,但父亲从未有过,每次都让我在等待中失望。还有一回,队里分发山里挖下的笋,一小堆一小堆分好,大、小、好、差尽量搭配均匀,再抽签决定。我早就看好其中一堆,虽然只有一大一小两棵,但那棵大的,黄泥笋,又白又嫩,差不多有7岁的我个头一般高,还渗着诱人的笋水。我在一旁牢牢地盯着,发现“老七”在做签时偷偷动手脚,他把这一堆笋放在了一号位,把那根一号签的稻草故意弄得特别细特别短,并放得有点低,不让它露头,紧紧地夹在手掌缝里。因为留意,所以我特别关注这一根签,轮到我家抽签的时候,我自告奋勇上去抓,一抓一个准,拔得了头筹。跛脚“小拿”抽到三棵“青头叫”,很是不爽,满腹牢骚。可最后父亲还是硬从我手中夺去那份“一号位”,换了“小拿”的“青头叫”。实行单干的时候,牛也分到每家每户,壮的牛几家合着一头,老弱的牛一家一头,父亲先人后己,牵回一头牬,很是瘦弱,母亲不高兴,抱怨着说:明年开春耕田你自己拉田得了。父亲只是笑笑,无奈地摇摇头……

  父亲记性特好,他能把队里每一块梯田的面积熟记在心,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的时候,父亲一块田一块田地报出面积,队里有人不信,专门去仔细丈量,果然没有丝毫差错。若干年后,还经常有农户因旱季争抢灌溉水源而打起来,这时候,他们总会找我父亲去评理,因为父亲最清楚,历史上哪一块田吃的是哪一眼“泉水”。

  分田到户后,勤劳能干的父亲优势就越发明显。他早出晚归,深耕细作,农作物的产量总比别家高出许多。他的红薯沟垄挖得特别的深特别的直,田坎上的柴草除得干干净净的,就是地头的丁点儿草芽也不放过。他说除去田坎上的柴草,农作物日照就会更充足,养分也不会被柴草占去,而沟垄挖得深可以让红薯有足够的养分与生长空间。父亲还教给我们除草的诀窍,要手心向下去拔草,这样草容易连根拔起,否则草容易断,留了草根过不了几天又会长高。由于常年干砍柴拔草等农活,父亲的手掌特别的粗笨,还经常开裂,像松树皮那样;指甲变得很厚很糙,且边缘向四周卷起,尤其是大拇指,卷起成瓢状,看起来特别的笨拙。然而他种的红薯个头特别的大,有一回还种出一株“红薯王”,像一个大南瓜,单个重量居然达到9公斤。他种的小麦麦穗也特别的大特别的饱满,像一个个小榔头,引得左邻右舍都过来讨要麦种。

  父亲还是个稍有名气的木匠,二十三四岁的时候利用农事间隙去学了这门手艺,后来小叔与大哥都成了他的徒弟。他经常被邀请去造新房子,还做“掌舵师傅”。印象中,围着拦腰裙,脖子上挂着角尺,手中拿着墨斗、腰间别着斧子的父亲很神气,用我们现在流行的说法:酷毙了。他从没读过书,但他在柱子上写的“左小步”“右大步”等字样一笔一划很工整,很美观。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与大哥用斧头削柱子的壮阔场面,微曲的木料在“木马”上固定住,用墨线居中弹直后,他俩一人一头,扎下马步,身体向右微倾,快速地挥舞手中利斧,在快速精准的砍斫中,随着“哐——哐——哐——”一声声富有节奏的砍斫声,木片木屑四处飞溅,场面煞是壮观,一根笔直的柱子往往就这样一气呵成。我最喜欢在上梁的时候听父亲“唱喜歌”,过去新房落成,一般都要挑选个好日子举行上梁仪式。在屋架之中,正屋正顶的那一根桁条称为“栋梁”,一向被人们视为镇屋之梁。上梁就是指安装上这根桁条。上梁前先要举行祭梁仪式,主人摆上鸡、鱼、肉“三牲”供品,主持祭梁的木匠师傅筛好酒,上祭天、下祭地、中间祭八方神灵,然后捉起准备好的大红公鸡,用斧头砍断鸡脖子,边唱喜歌边将鸡血洒在大梁上,这叫“点光”。梁上书写“上梁大吉”四字,再盖上红布,由瓦木匠扛梁登梯。随着扛梁人一步步登高,主人家燃放鞭炮,木匠唱喜歌:“下有金鸡叫,上有凤凰啼,此时正上梁……”家人、亲朋好友及围观者齐声“接口彩”:“好!好!”大梁升到屋脊安置好后,瓦木二匠将主人准备好的“梁粑”(糖果、香烟、糕点、红色的小木榔头等)抛撒到四周围观的人群中,称为“抛梁粑”,并再一次大唱赞歌。大人、小孩边应和,边在地上抢拾,整个场面非常热闹喜庆。这喜歌我也听好几个师傅唱过,总觉得他们不是唱,而是在念,且念得有点生硬,没有我父亲唱得好。父亲的声音抑扬顿挫,婉转悠长,尤其是尾音非常饱满,还常常应时应景加上一些自我发挥的创造性的赞语,很是动听。“说牡丹来话牡丹,百客面前开口难,大表兄来小表弟,只可帮衬不要插嘴……今日天晴来上梁,东主修的好华堂。华堂修在龙口上,大家齐心来上梁。上一步一品当朝,上二步双凤朝阳。上三步三元及弟,上四步四季发财。上五步五谷丰登……”听老人们说,父亲年少时曾唱过大戏,唱的是“净”角,可惜我们从未听过他唱戏,只听过他唱民间小调:“杜鹃鸟,叫落垟,看牛小弟哭亲娘。自己亲娘多少好,讨个晚娘硬心肠……”唱得十分凄婉动人。

  父亲心灵手巧,他还是制作农具的能手,什么犁呀耙呀风车呀等等,都不在话下。经常因白天没时间制作,让用户把材料送到家里来,利用晚上时间打着油灯去完成。制作木犁有一定的技术含量,要根据那“犁躬”的弧度与犁脚的走势来安装犁头,犁头不能安装得太正,要略微偏左,这样犁起的土块才会自然翻卷,倾倒向一边,留出沟垄让牛走得更为舒坦。犁头安得“太懒了”,犁吃土太深,牛往往拉不动;安得“太勤了”,犁往往在土的浅层飘,很难入土。父亲制作的木犁在这方面的尺寸往往把握得恰到好处,深受乡邻们的喜爱。

  父亲平时不苟言笑,对我们兄弟姐妹几个管教得很严,要求我们要懂礼数,诚实做人,踏实做事,靠自己的本事来养活自己。记得有一回,哥哥在野外割草的时候因为与一个小伙伴闹别扭了,就把他的鞋子藏在一个岩洞里。那个小伙伴的母亲来家告状,哥哥说了谎,父亲把他打得非常厉害,小腿与屁股被竹条抽出一条一条的血痕,我当时见了非常害怕,至今记忆犹新。父亲还教育我们去别人家做客要彬彬有礼,吃茶时不能吃“茶泡”。那个年月家里来了客人,礼数上都要泡茶招待,“茶泡”往往是荔枝、桂圆、红枣或是鸡蛋之类的,鸡蛋则往往打3个。由于大家生活都很艰难,所以吃茶时客人只喝茶汤,不能吃“茶泡”,“茶泡”要留着招待下一位客人的时候再用。就是吃鸡蛋也往往只能吃一个,要舀出另外两个还给主人,否则就会被笑话:“小猢狲没家教,吃茶捞茶泡。”吃菜的时候,只能伸筷子到就近自己的那一角,不能把筷子伸向老远的地方,更不能用筷子上下翻挑。他还拿生活实例教育我们要远离赌局,如果发现我们兄弟姐妹有人挨近牌桌,准会拿着竹条狠命追打我们,绝不姑息。父亲的这些教导深深地鞭策着我们,也让我们都养成了文明健康生活的好习惯,在当下“摸牌娱乐”“小赌怡情”蔓延的社会里,我们一直谨记着父亲的教诲,从不与这些习气沾边。

  那年月山里田少人多,生活实在太艰难了。上世纪80年代末,乡邻们开始大批往宁波、嘉善等地迁移,到达90年代初,村里剩下的就不到10个人了。看着一茬一茬的人往外涌,看着大片大片的土地荒芜,父亲常常暗自叹息:怎么说走就走,都能忍心扔下这里吗?怎么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田地居然没人打理呢?父亲一直想不通。到后来,老家就只剩下3个人了,我父亲、母亲,还有小叔。我在城里生活过得应该说还可以,很想接他们过来养老,可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说自己的根在那里,永远属于那里,永远走不开。

  2010年开始,父亲因患肺病日渐消瘦,身体每况愈下,一到冬天呼吸就特别困难,但是稍微好一些,他便扛着锄头又下地去了。我们带他去医院检查,发现肺里有结节,肺功能仅有30%了,专家建议保守治疗,不要手术,怕瘦成皮包骨体重不到70斤的父亲连手术台都下不来。就这样反反复复的,父亲在医院与老家辗转来回。每次出院一回家,看着屋前屋后至亲至近的土地,他的手脚痒痒的便又坐不住了。自己实在没力气干活,便拄着拐棍,站在地头监督指挥着母亲种作。或许在他的心里,让这田地荒着就是最大的罪过。

  2013年,是我生命中极为灰暗和艰难的一年。这一年从清明前开始,父亲与母亲展开车轮战,一个出院,另一个入院,另一个出院,这一个又回去住院。我永远记得这个时间:2013年7月8日,我与哥哥、母亲一起接父亲出院,父亲提了一个要求,买一把躺椅带回去,说自己平日可以躺在院子里看看屋前的那片庄稼,看着那片田地心里就舒坦。我自然满足了他的要求,但那把躺椅他却一天也没用上。因为在回老家的当天晚上,父亲就去世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父亲的一辈子都在与泥土打交道,他出生在土堆上,整天躬耕劳作在田间地头,最后又与土地合而为一,长眠于种出18斤“红薯王”的那片沃土里。如果真有所谓的天堂,我想父亲一定还在那边耕种不辍,或许还当着那“泥巴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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