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晚清金石家、藏书家黄瑞，一般是从十八卷的《台州金石录》(吴兴刘氏嘉业堂刊本)开始了解的，其书体例严明，考证精确，著录审慎，堪称台州有清一代金石名著，可谓前无古人。自汉迄元，台州六邑(包括建国后划分出的宁海县)许多湮没于滚滚红尘的金石文字及其承载的人文历史，仰赖黄瑞的《台州金石录》得以保存，足以补志乘之阙，至今令后辈敬仰。

　　今年，笔者托师友帮助，有幸拜读了原收录于《上海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续编》第37册的《黄子珍先生年谱》(以下简称《黄瑞年谱》)，谱主即为黄瑞，由其胞弟黄璜编订，初为稿本，台州知名太极拳师洪涤怀补订。

　　黄瑞，字玉润，号子珍，一号蓝叔，别号“述思斋主人”，《民国临海县志·文苑》有传。作为藏书家的黄瑞，台州学院胡平法同仁比较早就有了专文记述。笔者试从其身世、家庭及治学的坎坷人生作一介绍，希望立体呈现这位对台州乡邦文献做出卓越贡献的一代学人风貌。

　　一、山胜黄氏及黄瑞家世

　　临海城南25里的筱溪(建国后改名小溪，今属临海市江南街道)山胜(亦作三姓)村，又名黄溪，山水宜人，是黄氏族人世居之地。山胜黄氏祖上发端于徽州歙县，九世祖黄以懋(字启宇)为迁临海始迁祖，黄以懋原住郡城若齐巷(唐广文馆博士郑虔兴学教化处，原名户曹巷)，后娶江南上江村张氏，遂迁居临海南乡。

　　黄瑞高祖名坦安，祖父名协中，父亲名育，字明星，均潜德未曜，母亲是长乐乡旌节里丰山人，叫王明选。父亲黄育是个教书匠，先后在邻村杭广桥、尤溪温家岙、大石岭下金村等地任书塾先生。黄瑞是家中长子，9岁开始随父亲生活并跟读，聪慧异常，平时“闻乡先辈遗行，必以小簿条记之”。13岁，黄瑞始学作文，15岁时，父亲不幸去世，时黄瑞上有母亲及继祖母，下有3个年幼的弟弟，家境困顿。

　　虽然黄瑞年少，但已学有所成，接续了父亲的教鞭，先被聘为城关罗宅童子塾师，其后，亦如其父一样在邻村杭广桥村马姓人家、大石岭下金姓人家从事塾师工作，毅然承担起了养家糊口的家庭重任。他边教书边研习学问，兼工篆刻，一恍过了10年。咸丰十年(1860)四月，时任浙江学政的江苏丹徒人张锡庚至台州考校士子，以“花亨泰”出题命赋，25岁的黄瑞和黄岩王咏霓(时名王蜺)二人发挥出色，被选拔为秀才，其余士子均黜落，二人遂名闻台州士林。

　　二、黄瑞的家庭及从业经历

　　黄瑞成为秀才的次年，学政张锡庚再至台州，非常赏识黄瑞，便将自己兄长女儿张娴许配给黄瑞，寄以厚望。张娴出身丹徒名门，父锡龄，曾官广东韶州知府，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卒，张娴从小由张锡庚抚养成人。婚后，正逢太平军犯难州城临海，黄瑞携家人避难山中，而恩师张锡庚却在杭州因城陷而自缢殉职，黄瑞痛失靠山。转年，左宗棠湘军挥师南下，黄瑞与其表兄率众与其他民团一起同仇敌忾，配合克复州城，得到台州知府刘璈的表彰，授予训导之职。硝烟散尽，黄瑞仍重操旧业，先后在其从叔家、黄岩路桥蔡燕綦(子绶)举人和蔡恭生家、临海城关王永年司马家教书。据《黄瑞年谱》记述，黄瑞31岁时，他们夫妻的第一个孩子女儿纤纤出生，惜次年早殇。而女儿早殇这一年，黄瑞由于照顾侄子、黄璜儿子灵根生病，致双目疼痛难忍，视力开始大损。同治八年(1869)，黄瑞34岁时，又遭厄运，正月时左目不幸失明，十二月时妻子张娴不幸逝世。短短3年时间，黄瑞妻亡女殇，又伤目致残，孑然一身，可谓悲莫大矣。

　　左目失明后，黄瑞举业进取之心渐渐泯灭，精力转向搜集乡邦文献，编撰桑梓遗闻。

　　黄瑞36岁时，台州知府刘璈和临海县令黄敬熙邀请他任县志馆分纂，命校《(康熙)临海县志》。两年后，他又在东塍周少谦家、福建漳州石码通判、邑人李石屏家任馆师。40岁，他受聘于州城大名鼎鼎的小停云山馆，当时主人为著名的朴学家、藏书家洪颐煊的孙子洪凤銮。也就在那一年的八月，他迎娶了继室金氏。黄瑞45岁时，与马月轩一起在郡城创立义城书院，为南乡人读书寄宿之所。

　　49岁时，黄瑞应马月轩之邀主讲白岩寺正业书院(二年后由弟黄璜主持)。黄瑞卒于光绪十五年(1889)，时在台州卫署(台协营，今台州行署大院)任馆师，享年54岁，唯一的女儿黄真真尚幼。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黄氏家族遂以黄瑞侄子灵根(黄缙)过继承祧。作为饱学之士，身后如此凋零，其可哀也。

　　三、黄瑞的三处藏书之所

　　黄瑞对于乡邦文献搜集详备，历经艰辛与甘苦。友人王克恭记云：“经史而外，一切荒城碎瓦，古寺残钟，艳语粉香，零章断玉，无不一一述之，且断以己意，无不一一思之。思不得，邮置同人商榷之。驯至枯蝉山兔，鸟语虫珍，峭壁题名，苍崖古篆，有点画、有音韵者，无不搜罗剔抉，萃荟成书。”

　　黄瑞除自己出访搜罗外，常不辞辛苦借抄摘录台州其他藏书家藏书。时王棻对台州文献掌故甚为熟稔，藏书亦多，黄瑞从其处借典籍文献抄录备存；应洪颐煊小停云山馆馆主洪凤銮之聘，“寝馈其间，课读数年”，黄瑞利用馆师之便，尽阅曾遭受辛酉劫难的小停云山馆藏书、金石书画、名家手迹，并做札录。叶书荫玉阁有万卷藏书，黄瑞亦拜访读书，并作抄录。同治十年(1871)，黄瑞于县志馆编纂间隙遍览郡邑文献，手抄潘日初三之斋、郭协寅八乾精舍等藏书，有意无意中保存了台州诸多藏书家珍贵的乡邦掌故文存。

　　黄瑞“聚书一室,颜曰‘述思'，撰‘宁静致远，淡泊明志；隐居放言，穷愁著书'一联悬之斋壁以见志。搜讨之勤，无间寒暑,有关桑梓者,莫不采录。故片纸只字，盈箱充笥，以至嵁岩、涧谷、古刹、荒祠、废冢、断碑、残碣亦必亲往，一一摹拓为快。”黄瑞藏书斋命名为“述思”，“述思”意取司马迁“述往事思来者”之孤怀闳识。

　　自述思斋出向东走，便可见“爱日草堂”，亦为黄瑞藏书之所，藏书数千卷，称“溪南书藏”。爱日草堂乃黄氏旧庐，黄瑞名其为“爱日草堂”，先是以其为事亲之所，取“孝子爱日”之意，后作其藏书之所。

　　爱日草堂左侧乃著名的秋籁阁，亦为黄瑞主要藏书之所。秋籁阁原为黄瑞父亲藏书之所，咸丰年间，温州名儒孙衣言为“秋籁阁”书额。海派画家蒲华等人为其作图，黄岩名士王咏霓为其作序。当时秋籁阁四壁遍粘乡贤所作诗文，可谓盛观。黄瑞曾自题《秋籁阁图》：“绕屋青山带雨痕，丛篁深处古乡村。故人相忆如相访，一叶扁舟直到门”，今吟咏之，秋籁阁寥寥影迹似在眼前。秋籁阁向南，可瞰佛窟等山，阁前有粟园，翠竹苍松，梅墅梨径，风过习习，蓉桂齐芳，景致幽寂，可谓得山水之胜。

　　黄瑞擅长治印，藏书印、闲印很多，刀法字体不一，大小殊致。据学者考证，有“黄生”“辛酉乱后临海黄瑞购”“黄瑞”“黄瑞印信””子珍"“瑞小草”“黄瑞审定”“黄瑞之印”“临海黄瑞之印”“子珍所见”“子珍闽南游稿”“金石刻画臣能为”“黄氏秋籁阁寄存”“秋籁阁主”“黄瑞借读”“溪南书藏”“华严山下人家”“家居产圣村”“一恨名山未游，二恨异书未读，三恨美人未遇”“黄氏秋籁阁寄存”等等。

　　四、黄瑞著作刊印及文稿、藏书去向

　　述思斋与秋籁阁、爱日草堂众多藏书，大多为黄瑞搜集或整理或编著的台州乡邦文献。正如其弟黄璜所说，黄瑞编著台州掌故、金石文献、诗文书画甚夥，编订八十余部上千卷，乡贤著作四百多种，大多为海内孤本，更有金石、拓本、古砖等古物。然岁月更替，人事代谢，至抗战前项士元先生征访时，仅保存一二，由黄璜59岁的侄子、鳏夫黄懋民看守。

　　据项士元《秋籁阁访书记》云：“秋籁阁所藏今犹完好者，以子珍所撰诗文稿、印稿及《秋籁阁》《黄溪渔隐》二图卷为最足珍，乡先哲之著有《五岳游草》等残卷多种。查子珍自著之书，多至数百卷，其书名之可考者，计有《四书异文考》一卷、《明朱白云长史年谱》一卷、《戚友菊侍郎年谱》一卷、《重订明陈忠节公年谱》一卷、《印人传》一卷、《郡邑韵编》四卷、《康熙两庠遣戍始末考》三卷(按上卷遣戍始末，中卷小传，下卷诗文)、《清台士登科考》一卷、《康熙临海志补遗》八卷、《校勘记》二卷、《临海沿革考》一卷(按自注云：此同治辛未岁重修志底也，与封、赠、恩荫、流寓四项，并洪奏九承纂，洪遭母丧不赴局，因以事嘱予，卷中仍列洪名，实则全稿予为代纂，今惟此尚存副墨耳。)、《光绪临海志拟稿》若干卷、《金鳌山志》一卷、《盖竹山志》二卷、《临海古迹记》十卷、《台故日札》三十二卷、《三台著录考》若干卷、《临海著录考》六卷、《传经堂书目》四卷、《天一阁碑目补正》三卷(按此书为鄞县郭传璞晚香携去，允为授梓，今未见，子珍自序略云：四明范氏苇舟懋敏编《天一阁碑目》，体例不齐，因证以旧藏墨本及金石诸书，补其缺略，正其讹谬，汰续编之复出者，依此补入正编，第其年月，厘为三卷。光绪九年秋月)、《全浙访碑录》六卷(按黄岩王啸林维翰称此书宏博绝丽，洵为必传)、《述思斋金石丛》不分卷、《台州金石录》三十卷(按此书近吴兴刘翰怡刊入《嘉业堂丛书》)、《临海金石考》四卷(按自注云：此与《康熙临海志补遗》暨《校勘记》《沿革表》《著录考》并分修《临海续志稿》也。同治壬申秋，属稿初成，而郡守刘公璈、黄公敬熙先后迁秩去，缮呈有待，而余亦归，经事者苦其浩繁，请于新守郭谷斋删之。余所撰惟此数种，尚留副本。)、《钱忠懿王金塗塔考》二卷(按此塔今藏临海张家渡金氏)、《台州书画识》十卷(按此稿今藏予寒石草堂,系购自叶氏荫玉阁)、《秋籁阁印稿》八册(按秋籁阁藏缺第七册，闻所缺一册系太阳山谢咏雪借去)、《印丛》四卷(闻在谢咏雪家中，今秋籁阁仅存残帙)、《钱文考略正编》三卷、《新编》《别编》各一卷、《外编》二卷、《附编)一卷(自注《正编》始秦惠文至明唐王弟聿钅粤，《新编》国朝制钱，《别编》历朝伪品，《外编》俟考品外夷品，《附编》压胜吉语品)、《名言摭闻》一卷、《宜子斋琐识》一卷，《秋籁阁笔谈》八卷、《诗略》八卷、《文略》四卷、《外集》四卷(按各稿均藏阁中)、《天台后集》十八卷、《赤城三集》三十卷、《台峤文征》不分卷、《临海诗辑》二十卷(按此稿予寒石草堂有残帙)、《黄氏五世吟稿》十五卷(按凡黄为霖、黄为光、黄为金、黄沄、黄和中、黄懋中、黄致中、黄育、黄锡纯、黄瑞、黄瑛、黄瓙、黄缙等十数家，王维翰为序)、《金鳌新集》—卷、《近集》一卷(按补卢伦、卢崇典、冯赓雪等之缺遗，王棻为序)、《三台名媛诗辑》四卷、《续》三卷、《词辑》三卷(按此书周少谦梓行)、《清憩轩诗存》四卷。子珍辑著之多,近代邑人无出其右，黄岩惟王子庄(王棻)、王玫伯(王舟瑶)差足拟之……”

　　可惜的是，囿于财力，也因生不逢时，黄瑞耗尽毕生心力整理、编纂的上述乡邦文献，刊刻出版唯有《台州金石录》(十八卷，吴兴刘翰怡嘉业堂刊刻)、《三台名媛诗辑》(七卷，东塍周少谦梓行)两种。

　　宣统三年(1911)大水，爱日草堂与述思斋被淹毁，惟秋籁阁尚存，但许多书籍亦受水灾沦溺，腐烂毁坏严重。抗战前，黄瑞所遗留各稿及有关乡邦文献百数十种，由项士元与黄瑞弟黄璜儿子黄懋民(字敏夫)商量存放于临海县立图书馆，黄懋民亦得以在县立图书馆谋份职业。解放后黄瑞藏书归台州专区文物管理委员会，后由临海县文物管理小组保存管理，即今临海市博物馆。而项士元先生亦孜孜不倦地为台州古籍文献奔走征集，其寒石草堂聚书万卷，建国后大量赠予临海县图书馆与台州专区文物管理委员会，最后他们捐赠的古籍藏书同归于临海市博物馆。

　　项士元《秋籁阁访书记》最后感慨道：“予向嗜书，于藏书故家尤喜访问。十余年来,戎马驰逐，兼好为政论，足迹疏远久矣。此次过访秋籁阁，所得印象尤为凄悲，阁主黄敏夫体元贫病衰老，孑然一身，既承借观,复荷宠待，临别叮咛，以子珍遗书湮晦，墓石未表，引为奇憾。噫！斯非敏夫一家之憾,实亦吾台人士全体之憾之咎也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