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成王败寇，人们早就不以为怪，虽然失败之歌也是回肠荡气，往往惊天地、泣鬼神的。荷马的吟唱中，就有许多失败的英雄，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离骚》，更是失败者的歌哭。然而，直呼“失败的人们万岁！”，千古之下，恐怕只有沃尔特·惠特曼了。

　　在《草叶集》一首颇具代表性的《自己之歌》中，惠特曼奋笔写道：“失败的人们万岁！那些战船沉海的人们万岁！那些葬身大海的人们万岁!所有失败的将领和被战胜的英雄万岁！那与最伟大的英雄并驾齐驱的无数无名英雄万岁！”我读到这里，不禁想起了甲午海战时的邓世昌。不论在何时何地，那些为民族而战，为尊严而战，为自由而战，为反抗而战的失败的人们，尤其是失败的英雄，都值得后人的尊敬。

　　荷马说过：“天神编织着不幸，为了让未来的世代不缺少歌唱的材料。”(《奥德赛》)“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之所以感人，在于英雄的气概，英雄的坚定，英雄的牺牲，英雄的信念。惠特曼歌颂的是一种精神，是英雄主义，而不是成败。我相信一万个人读惠特曼将有一万种不同的感受，然而英雄和英雄的时代，大写的人，是他诗歌里的一条红线，这一点是确定的。他的终极关怀是人，而这个人是集体的，从自我到整个人类。在他的诗里，名词往往使用复数的形式。他对词语并不刻意求工，纵情高歌，十分奔放。《草叶集》里的许多诗，尤其是长诗，往往气势恢宏，如层层海浪，涛涛而至，迎面而来。惠特曼善于营造悲壮的氛围，他献给林肯的诗《啊，船长！我的船长》感人致深：“啊，船长！我的船长！我们可怕的航程已经终了，航船闯过了每一道难关，我们追求的目标已经达到，港口就在前面，钟声响在耳边，我听见人们狂热的呼喊，千万双眼望着坚定的船，它威严勇敢；但是，心啊！心啊！心啊！鲜红的血在流淌，就在这甲板上，躺着我的船长，他倒下了，身体冰凉。”

　　在长诗《从巴门诺克开始》中，惠特曼强调了信念的崇高，实际上突出的是人的精神的力量：“我说整个地球、天上的群星，都是为信仰而存在。”“缺少信仰，就没有名副其实的人格和生命，缺少信仰，就没有国家，没有男人和女人。”

　　阿根廷的豪·路·博尔赫斯在《论惠特曼》的开头说：“不断地从事写作，可能激发人的一种野心，想写出一本绝对的书，一本书中之书，它包括了一切，如同柏拉图式的原型：一个客体，其优美之处经久不衰。”博尔赫斯说出这样的一番话，究竟想表达什么“微言大义”呢？原来，他认为惠特曼在《草叶集》中塑造了一个半人半神的英雄自我，而诗歌中的他与现实中的他判若二人。生活中的惠特曼单纯、谨慎、沉默寡言，而《草叶集》里的惠特曼却热情奔放、纵横无羁。

　　沃尔特·惠特曼(1819—1892)，被称为“一个美国人，一个粗人，一个宇宙”，有美国的“诗歌之父”之誉。惠特曼出生在美国纽约长岛亨廷顿区西山村，美国独立时，他才两岁。西山村位于长岛腹部，靠近海边，芳草茵茵，风景如画。诗人童年时，常在夏天的海边上捡拾海鸥蛋，看农人割盐草，看渔人捕鱼，看水手驾船。长岛上有杰尼斯山，山虽不大，但视野开阔，诗人经常爬到山顶，眺望海天一色的壮丽景象，诗人具有大海一样的襟怀，与他的童年经历是分不开的。惠特曼只读了五年书，十几岁外出谋生，做过排字工、木匠、泥水匠，当过乡村教师。参加过南北战争，曾在血与火中钻进钻出。在《布鲁克林之鹰》杂志当编辑的一段经历，让惠特曼受益颇多。他阅读了大量书籍，尤其钦佩爱默生。1855年，惠特曼自行印刷了一本《草叶集》初版，寄给爱默生，爱默生随即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高度评价了《草叶集》，称“我发现它是美国迄今奉献出的具有才情、智慧的最卓越的作品。”“我发现了一些无与伦比的事物被写得无与伦比的好，它们就该那样写。”“它最大的优点是增强意志，鼓舞人心。”虽然得到了美国著名思想家、文学权威人士爱默生的肯定，但《草叶集》并未马上走红，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惠特曼不为正统文学与主流文化界所接受。爱默生的慧眼识人，最终被证实是在19世纪末，欧洲和亚洲许多国家的代表性诗人，纷纷自觉接受了惠特曼，他的诗歌被认为体现了19世纪美国诗人对欧洲诗歌格律的颠覆性变革，标志着美国现代诗歌在世界的兴起。

　　《草叶集》得名于其中的一句诗：“哪里有土，哪里有水，哪里就长着草。”惠特曼在该集的《建国百周年版前言(1876)》中最后说：“总而言之，必须永远记住的是，《草叶集》不能被认为主要是一部理智的或学术性的创作或诗集，而更多的是出自情绪和肉体的激烈的叫喊——一种也许生来就适合于民主与现代的叫喊——它的本性里无视旧的习俗，它只在伟大的法则下追随自己的冲动。”

　　晚年的惠特曼定居于卡姆登镇，一直在编着他的《草叶集》和《散文全集》，直到在家中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