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年冬,多年未曾下雪的临海飘起了鹅毛大雪。不禁就想起了明人张岱,想起了那篇收录在《陶庵梦忆》中的《湖心亭看雪》。寥寥百余字,却成就了旷世佳作,大约也可以称得上是古今描写西湖雪景的第一名篇。
初读《湖心亭看雪》,余尚在束发之年。彼时年幼,对作者张岱本人和写作背景了解甚少,所以前期的影响多半表现在对文中用词和句法上的模仿和引用。比如,看完《夏济安日记》后,我就以那句著名的“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为题写了一篇读书笔记。及至阅历日丰,其间也拜读了美国汉学家史景迁先生的著作《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又回过头重新拿起了《西湖梦寻》《陶庵梦忆》细细品读,才渐渐体会到作者写作时的孤独和痴绝之情。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写道:“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大抵那时,他不一定想得到两百年前他的那位绍兴老乡,那个从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坠入苦寒困顿生活的“痴”人张岱吧!
张岱出生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张家门第显赫,为绍兴名门望族,张岱自小过着非常奢华的生活。在《自为墓志铭》中,他这样描述自己的前半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在五言《舂米》中,他写道:“余生钟鼎家,向不知稼穑。米在囷廪中,百口丛我食。婢仆数十人,殷勤伺我侧。举案进饔飱,庖人望颜色。喜则各欣然,怒则长戚戚。”竟然有奴仆数十人专门照顾其生活起居,仰其鼻息,观其颜色,这和后来的“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张岱自幼聪颖过人、才华出众、博极群书,六岁时就被比作江淹,大文豪陈继儒夸其“灵敏”,称其“小友”,但因为种种原因,其屡屡在考场铩羽而归。
崇祯十七年(1644),朱由检自缢于煤山,明亡。不久,清军入关,一路南下,于第二年占领了南京,大明江山已渐渐被蚕食殆尽。此时,已年近五十的张岱毅然站了出来,他散尽家财招募抗清力量,甚至自请带兵奔赴战场诛杀奸臣叛贼。然见群小得势,又遭排挤,终于对南明小朝廷不再抱有希望,遂隐入山林,在穷困潦倒中以著书立言为精神寄托,通过写文章来表达对往昔的追忆和对故国的眷恋。最艰难之时,“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茛,常至断炊”。可谓前半生阅尽繁华,后半生历尽沧桑。
简单了解了这些,我们代入作者角度再去读《湖心亭看雪》一文,自是另有一番体验。
该文成于1647年前后,即清顺治三年,而崇祯五年,即1632年,也就是说作者提笔的时候,离当年看雪已经过去了15年之久。全文可分上下两部分,其中上部分写西湖雪景,下部分写赏雪遇知己。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开篇即点出了时间地点,简洁明了。在那个敏感时代,作为前朝遗民,不做回避,偏要刻意强调旧时的年号,这大概是其最后的倔强了吧!张岱喜好山水,对西湖更是情有独钟,且渊源颇深。其祖父在西湖有别墅寄园,张岱小时候就经常跟着大人来西湖边赏景、访友,这里有着他成长过程中许多宝贵的人生记忆。可以说,昔日西湖的繁盛,是深深刻进了张岱心里的。其在《西湖梦寻自序》中写道:“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未尝一日别余也”。亡国后的西湖,已不仅仅只是西湖,而是往昔的一个具象,是故国故园的一个符号。“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三天,别说是人了,平日叽叽喳喳的鸟儿都冻得躲了起来,寒噤得不敢作声。不少人看到这句话都会联想到唐代柳宗元的《江雪》,二者虽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江雪》更多的是从视觉角度着眼,以作画的方式来表现雪境,而此处更多的是从听觉入手,勾勒出一个绝然的无声世界。对寒意如此的渲染,而下文作者仍旧坚持深夜独自前往赏雪,更加突出了其“痴”。“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夜渐深,又是如此的天寒地冻,街上大概早已没有了人影。作者临时起意想去看雪,随即穿上裘皮大衣,拎着火炉,独自驾一小船前往湖心亭。张岱对西湖甚是熟悉,他并非不知道,和孤山、断桥、苏堤等比起来,湖心亭并不是赏雪的最佳去处,但他还是绝然地去了。一个“独”字,既透露出作者内心的孤寂,也呼应了前面的“绝”和后文的“痴”。“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此两句,作者巧妙地运用了白描手法,以诗入文,不多加渲染和雕饰,仅仅只是对西湖雪景真实的还原,简洁、朴素,仿佛是美景自己自然而真实地呈现在读者眼前的。湖上雾气弥漫,天、云、山、水纵向四物,通过三个“与”字无缝连接,融合在了一起,仿佛从来就没有所谓的界限,天地间空旷、混沌,浑然一体;平面俯瞰,湖上影子,有长堤、湖心亭、舟、人,数量词分别为“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传神的将数、量、形三意相兼。由远处高处再将视线慢慢收回至近处,及自己,“远”“近”“大”“小”互相映衬,更加形象地凸显出眼前事物的渺小、微弱,和前文旷远苍茫的天地一对比,特别是“而已”二字,顿觉天地之大,人事之小。苏东坡《赤壁赋》中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王羲之《兰亭集序》中“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意境不过如此。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作者寒夜独自前往湖心亭看雪,却意外发现此处已有二人先其而至;然作者并不写自己的诧异和惊喜,反写亭上二客“见余大喜”“拉余同饮”,一句“湖中焉得更有此人!”巧借二客之口,实为作者心声,后人称其妙在不发一语,而“尽得风流”。如此一来,三个志趣相投的所谓另类者形象跃然纸上。为了感谢这意外的相遇,本不能饮的张岱,硬是喝了三大杯。这种淡淡的略带暖意的知己之遇之感,我在苏轼的《承天寺夜游》中也曾读到过。某夜,贬谪黄州已四年的的苏东坡正“解衣欲睡”,见月色甚好,“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找寻刚贬谪至此的故交张怀民一起赏月。一路上,他都忐忑于怀民是否已入睡,及至发现“怀民亦未寝”,苏轼大喜。于是,二人“相与步于中庭”。苏轼感慨曰:“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一处夜半赏月之二“闲人”,一处寒夜观雪之三“痴客”,妙哉!“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金陵乃前朝故都,并非姓氏,对方看似答非所问,笔法实则与开篇的“崇祯五年十二月”一致,都是在刻意却又似乎不经意地表现出自己内心深处固守的那份对于故国的“痴”。特别是“客此”二字,大有南唐亡国之君李煜客居宋朝那“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之悲感。况,作者自己作为前朝遗民,不也是客此清朝吗?“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明明一开始写的是自己独自前往湖心亭看雪的,怎么又多出了同行之舟子,这是否存在矛盾之说呢?不然,这是刻意而为之。柳河东的《小石潭记》里也有类似的写法,明明同游者五人,却又说“寂寥无人”。毕竟,以舟子的认知,是无法理解作者那种“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追求的,同时也愈加反衬出作者内心深处的孤冷。所以舟子大惑不解地说出“不要说相公您痴,原来还有像相公您一样痴的人啊”这样的话,也是可以理解的。这里的舟子形象与欧阳永叔笔下的那位童子类似。在《秋声赋》中,欧阳修的窗外是“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而在童子的世界里,外面是“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当欧阳修情到深处,发出“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的千古感慨之时,此时,“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童子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竟然在交谈过程中默默睡着了,只有四下虫鸣之声,仿佛在附和欧阳子之叹息。但是,恰好是不解风情的舟子说的这句话,点出了一个“痴”字,也成就了全文的点睛之处。况且,这真的是舟子说的话吗?不然,这是作者自己想说的话,无非是别具匠心地假借舟子之口说出。“痴”与“痴似”,以“痴”遇“痴”,以同调更加映衬出相公之“痴”,令人拍案叫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