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临海的最西北边,不是海,是山。依着一层又一层的山势,曲水交错和环绕中,坐落着一个小镇——白水洋。镇区不大,一条主街道横贯南北,可以逛上一逛。对于我,一个土生土长的小镇人来说,吸引我的,不是这条主街道,而是那条老街。
老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成的,从我认识它起,它就叫老街。它和主街道不同,是东西向的。老街临河,沿着河滩的,多是些商铺和摊贩。固定的店铺里,我最爱驻足的是酱菜店。酱黄瓜、酱萝卜、豆豉、藠头……红的红、黑的黑、翠绿翠绿的、雪白雪白的,颜色就够吸引人,稍微走近一点,就能闻到酱缸的味道,咸咸的,香香的,总能勾住我。最让我移不开脚的就是店里的酱黄瓜,真是一绝。腌过的黄瓜,失去了新鲜的水分,变得皱皱巴巴;又因为在酱缸里泡久了,失却了它原有的色泽。可是,这一点都不影响它的口感,拿你的门牙轻轻磕一点,嘎嘣一声,脆脆的、酸咸可口,够你多喝好几碗粥,小镇的人们就靠这酱菜就粥养着胃。
再往东边走一点,是一家熟食摊子,不像现在的熟食店,花里胡哨的。这一家店,只卖牛肉。牛杂、牛腱子、牛舌、牛头皮……只要是牛的一部分,这里都卖;而且做法极其简单,就是水煮,像小镇里的人们那样,天然淳朴。
沿河滩摆着的,一溜最惹人注目的就是卖鸡鸭的移动摊贩,他们只在固定的日子到这里来。每一次的摊点都是固定的,你来迟了或者来早了,都一样,属于你的那个位置没人会占走。笼子里的鸡、鸭、鹅、鸽子通常挤在一团,警惕地盯着过往的人群。突然,笼子上方的小窗口被打开,伸进一只强有力的大手,它们就扑棱着翅膀,在狭小的四壁里乱窜。等到其中一只被拎着翅膀提到笼子外,小小的四方格子才迎来短暂的小小的平静。然后,它们露出一双双警惕的眼睛,偶尔低下脑袋,很快伸长脖子,啄食一口,摆出高傲的姿态。周而复始。
那是从前的老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卖菜的、卖鸡鸭的、卖馒头的,这些带着俗世的吵嚷声、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摊贩们消失了,老街变得沉寂。然而,我还是喜欢去老街。
那里有一家馄饨店,每逢集市才开门。小镇上的集市是每逢农历三、八,一个月也才几天。并且,这家馄饨店卖的碗数有限,卖完了,你再想吃,再馋,对不起,下次请好。我们都调侃店主是把开店当作兴趣,而并不以此为生。所以,你想吃上这碗馄饨,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因其确实别具一格,也确实滋味醇厚,生意仍然出奇的好。一碗馄饨,能有多特别呢?你别不信,他们家的馄饨只有皮,没有馅。汤是当天现熬的骨头汤,锅就置在店门口。什么用料,卫生与否,一目了然。这边锅里的骨头汤咕嘟咕嘟不停歇,那边锅里,清水煮沸,老板抄起馄饨皮,手上翻花似的,丢进沸水里。碗早就备在一旁,盛上大半碗的骨头汤,捞起皮,马上倒进汤里,皮像纸一样薄,晶莹剔透,再撒上肉末和葱花,那味道,又鲜又美,三两口就能吃下一碗。还可以再配上店门口挎着篮子来叫卖的阿婆的粽子。千万别犹豫,不管是赤豆的、鲜肉的,还是白粽,都可以。米香香的糯糯的,嚼劲十足,配上馄饨汤,一定大呼过瘾。
馄饨店的隔壁是一家卖牛肉的,也只在集市那几天卖,只卖牛肉。比起先前那家店,多了萝卜烧牛杂,是论碗卖的。你若是嘴巴甜一些,多叫几声阿婆,阿婆会毫不吝啬地给你多打几块肉。氤氲的热气里,阿婆拿勺的手一上一下,牛杂就从锅里跑到你的碗里,辣味、咸味,光是闻着,就够流口水的了。
我爱来老街,除了集市里的烟火气,还因为老街尽头那棵银杏树。这棵树,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孤立在一口水井边,蔓生出的枝叶触碰到了两边的房屋。远远的,满树金黄,衬着老屋、古井和一扇斑驳着红漆的铁门,没有一点突兀,仿佛树就该生在这里,房子就该在树旁,古井就该在树下,一切,刚刚好。我见过晴天的银杏,叶子在风里一片片飘落,不急不缓,不紧不慢,落在地上,轻轻悄悄,也落在了你的心上。阳光和金色,本来就相得益彰,银杏在微光里,庄严自持。雨天的银杏,大约是沾染了水汽,叶子更柔软地舒展在水洼里,云影倒映下来,瓦片倒映下来,还有偶然飞过的一只鸟和走过的路人,竟是个万花筒了。
老街的人们,沉着安定地过着每一天,偶尔做做竹篾篮子,或者种几株红的、紫的辣椒摆在窗口,也会什么都不干地凑在一起唠叨。老街才不管人们做什么,从白天到黑夜,从岁首到岁末,从以前到后来,它就这样,清醒着,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