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的春天总是裹着潮湿的咸味,但一到正月十四,整座城便被糯米香、烛火气和龙灯的金光浸透了。外婆说,府城的元宵节是“活”的,像紫阳古街石板缝里冒出的青苔,年复一年,却总能翻出新绿。
老巷子里的新灯笼
十四夜前三天,外公从阁楼翻出一只褪色的竹篾灯笼,骨架歪斜,糊纸泛黄,却依稀能辨出“平安”二字。“这是你妈小时候举的,现在该轮到你了。”他弓着背,用浆糊修补裂口,我蹲在一旁剪红纸,学着刻兔子的轮廓。老式收音机里咿呀唱着临海词调,窗外的紫阳街已挂满龙形灯伞,赤城路步行街的霓虹招牌映得夜空发亮,可外公偏要自己做灯笼:“机器印的灯,少了人味儿。”
傍晚,我提着新糊的毛兔灯出门。古街两侧的店铺早已换上宋韵市集的花灯,蛇年吉祥物咧嘴笑着,孩子们举着电子灯笼跑来跑去,光斑流转如星河。转角处,一位汉服姑娘正教游客用手机拍龙灯,灯笼上的剪纸苍龙竟与外公手绘的一模一样。“这是大田板龙的纹样,清朝传下来的!”她指着灯上盘旋的龙身,骄傲地说。
城墙上的“活龙”
十四夜的重头戏,是大田板龙的巡游。傍晚六点,兴善门前已挤得水泄不通。两条巨龙从城墙蜿蜒而下,“老龙”身披百年风雨的斑驳,“小龙”缀满LED灯带,龙鳞忽明忽暗,仿佛星辰坠入人间。舞龙师傅一声吆喝,鼓点骤起,龙身忽而低伏如浪,忽而腾空似虹,龙眼射出两道红光,直刺向镇宁门的夜空。
我被选作“小龙”的举灯人。掌心贴着温热的竹柄,龙头的重量压得手臂发颤,却听见身后阿婆喊:“囡囡,腰杆挺直!龙要飞,人先得站稳!”龙身起伏间,我瞥见城墙下的人群:举相机的游客、骑在父亲肩头的孩童、摇蒲扇的老人……他们的脸被龙灯映成暖金色,像一幅流动的《清明上河图》。外公挤在人群里,举着我那盏毛兔灯,笑得缺了牙。
一碗糟羹里的新老滋味
舞龙结束,妈妈端来热气腾腾的糟羹。这是临海独有的元宵吃食,切碎的肉糜、冬笋、豆腐干在糯米粉里翻滚,撒一把碧绿的芥菜叶。妈妈舀起一勺递给我:“你太婆那会儿,糟羹里要埋铜钱,谁吃到谁有福气。现在讲究卫生,改放花生啦!”
窗外,千佛井戏台的越剧正唱到《梁山伯与祝英台》,水袖甩过霓虹灯牌;巾山广场上,车灯戏《南国烽云》的武生一个空翻,抖音直播的点赞数瞬间破万。表姐边刷手机边嘀咕:“黄沙狮子表演改成上午场了,得赶早占位置……”外婆却捧着青瓷碗发呆:“从前十四夜,家家户户烧火盆,烛火亮到天明。现在路灯比月亮还亮,倒省了蜡烛钱。”
灯火缝里的旧梦与新愿
深夜归家,我帮外公收灯笼。他摩挲着竹篾轻叹:“我小时候,板龙用的是蜡烛,稍不留神就烧了纸,有一年龙尾燎着火,整条街的人拿脸盆泼水……”我噗嗤笑出声,点开手机里的巡游视频给他看:无人机镜头下,LED龙灯在城墙上逶迤如金河,弹幕里有人问:“这特效怎么做的?”外公眯起眼:“啥特效?这是真功夫!”
阳台上,我的毛兔灯与邻居家的投影灯笼并排挂着。老街的灯火依旧通明,但那些手作的温度、舞龙人的汗水、烛泪滴在石板上的轻响,却像糟羹里的花生,总能在绵密的新鲜感中,嚼出一丝旧时光的甜。
后记:
临海的元宵节,是旧陶罐里插的新梅。大田板龙舞了二百年,如今缠上了光纤;紫阳街的店铺卖着网红奶茶,柜台却摆着老式青团模子。外公说,人活着就像一盏灯笼,骨架要老手艺撑着,光却能照出新路。而我们的城,正提着这盏灯,从青石板的褶皱里,走向星海般辽阔的远方。指导老师:陈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