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方的地标性建筑,往往会在文人笔下留下浓重的一笔。中津浮桥作为台州南通闽越、北达吴会的要津,自然也是宋代文人不会错过的“打卡”对象。
中津浮桥始建于淳熙八年(1181),但南宋状元王十朋(1112-1171)于绍兴二十二年(1152)赴临安参加太学岁试取道台州时,就已经留下了《登皇华亭》《宿浮桥》《与郑时敏登楼把酒书二绝》等诗,其中《宿浮桥》写的就是府城的浮桥。
因为,从诗歌的编排和内容来看,这三首诗都是写台州府城的,诗中的皇华亭在台州府城中津桥北,而登楼诗中有“十里青山接郡城,危楼四望眼添明”之句,也表明了是在写府城。
并且,同一时期,王十朋还写了一首《西征》,按照时间先后概括了此行的各种情形,其中写到台州府城的诗句是:“皇华亭上一回首,陡觉眉头起乡思。西江十里浮桥边,把酒登楼吟拥鼻。”将三首诗的内容串联了起来。
他的《宿浮桥》是这样写的:
落日丹丘下,西江十里西。浮桥通古道,逆旅傍清溪。
夜静水声细,晓阴山色迷。吾乡在何处,天远白云低。
诗中的“丹丘”是台州的代称,“落日丹丘”是宋代人从黄岩到府城临海时见到的典型景象。南宋诗僧释居简在《幽情赋》中就写到从黄岩到府城的情形,其“委羽黎明,中津日晡”之句,表明到府城中津浮桥时恰好可以看到落日。而王十朋诗的后一句中的“西江”应该是黄岩的西江,坐船往西“十里”,因诗歌字数所限,这里用的是概指之数,从大致方向推断,能建得起浮桥,而且可以提供驿站住宿条件的最大可能性就在府城。
这首诗以旅途中的浮桥驿站为背景,用淡墨般的笔触勾勒出漂泊者的孤独与乡愁。夕阳沉落时,丹丘染上暮色,诗人沿着西江而行,望见浮桥如丝带般蜿蜒,连接着苍老的古道,而简陋的客栈静静依偎在清溪旁。画面中既有古道沧桑的厚重,又有溪水流动的轻盈,仿佛时光在此处交汇,旅人的脚步也染上了几分寂寥。
夜幕降临后,世界陷入深沉的静默,唯有溪水轻吟,在耳边絮语。待到破晓时分,雾气缭绕山峦,模糊了青山的轮廓,天地间只剩一片朦胧。这昼夜交替的景色里,藏着诗人辗转难眠的心事——他望着低垂的白云,忽然感到与故乡的距离被拉得无限遥远。
全诗未直言愁绪,却借浮桥、古道、夜水、晓山这些意象,将赶考之旅的孤寂与思乡的怅惘揉进每一寸风景里,让远行的沧桑与自然的永恒默默对话。
王十朋的诗简明而意蕴无穷,此诗的精妙,在于用五律的精密格律盛载理学的宏大思辨。诗人以工程意象为药引,熬煮出一剂治愈存在焦虑的哲学汤剂,在南宋诗坛的山水传统中开辟出独特的思辨路径。
淳熙八年(1181),有历史记载的中津浮桥建成后,参与桥梁建设的黄岩县尉孙应时专门作有纪实诗《唐侯仲友之守台,为浮梁于江,象山令蒋鹗考叔赋〈江有济〉三章以献,余时官于台,见而陋之,作〈江有梁〉》一诗:
江有梁,昔所无兮。台之民,维艰虞兮。我南之耕,其出于于。我北之趋,维薪维刍。匪伊薪刍,行旅载途。风雨晦冥,海波愁予。岂无舟人,徼利以呼。偪仄沦胥,云谁之辜。
江有梁,维今始兮。台之民,维天启兮。邦有父母,视民如子。民号于溺,侯曰由己。乃相乃谋,乃筑乃峙。其桴联联,其舟齿齿。民不知江,有道如砥。我醉我奔,云胡不喜。
江有梁,孰使然兮。台之民,曰侯贤兮。孰使侯贤,有命自天。天子圣仁,侯乃来宣。自我侯来,有麦有年。天姥之南,东溟之壖。涛澜不惊,歌舞后先。汝不我信,视此一川。
我梁既成,我民既平。侯智不矜,侯心载宁。帝曰汝归,其车宵征。予欲济川,邦国是经。民留我侯,敢与帝争。我帝我侯,眉寿无疆。
这首诗如同一曲饱含泥土气息的赞歌,将一座浮桥的诞生化为百姓安乐的寓言。诗人以江上浮梁为线索,串联起官员勤政、民生变迁的画卷,字里行间既有对苦日子的喟叹,也有对好年景的欢欣。
开篇直击建桥前的辛酸:江水如天堑割裂两岸,百姓南北奔波,种田砍柴都得涉险过江。风雨中渡船人坐地起价,浪涛里多少叹息沉浮。直到贤能的台州知州到来,才将百姓的哭喊当作己任,召集工匠在激流上架起浮桥。从此江面桴木如齿紧密相连,天险化作坦途,百姓喜笑颜开、奔走相告。
诗中反复将浮桥与天命相连,既赞颂官员如父母般爱民,又暗含对朝廷仁政的呼应。麦田丰收,海波平静,连歌舞声都变得轻快——这些意象堆叠出太平盛世的缩影。最动人的是结尾处百姓对离任官员的挽留:他们明知无法与天子争人,却仍把对好官的眷恋化作“眉寿无疆”的朴素祝福。全诗如民间歌谣般质朴,让一座木桥承载起土地的温度,见证着清官良政如何将苍生的眼泪酿成甘甜。
亲自参观体验了新建浮桥之后的大宋提刑官徐似道(黄岩人,所著《检验尸格》是我国第一部司法验尸技术专著),也写了一首诗《唐史君与正新建浮桥》:
秋风百柁倚江皋,幻出城南不柱桥。
虹影勒回天际水,鹢头惊退海东潮。
白银阙里看车马,赤玉阑边听鼓箫。
硎刃有余舟楫在,待随芝检上云霄。
诗名中的“唐史君与正”,就是台州知州唐仲友,字与正(又作“与政”)。这首诗以浮桥营建为经,以天人交感为纬,在虚实相生的意境中编织出宋代土木工程的精神图腾。
开篇聚焦秋风里的江岸:上百艘工程船严阵以待,不用桥墩的浮桥横空出世,简直像变魔术。诗人把浮桥比作彩虹,说它硬生生把天边流水拽了回来,连海神坐骑“鹢首船”见了都吓得退潮。这比喻可比现在的工程验收报告带劲多了,既夸了桥梁抗洪能力,又自带神话滤镜。
等桥建成了,立刻变身宋朝版“网红打卡地”。月光下桥上依然车马川流,像条会流动的银河;朱红栏杆边飘来鼓乐声,一片热闹而红火的生活场景,说明了浮桥带给人们的便利和欢喜。这场景要是发朋友圈,配文肯定是“今夜江景最佳观景点”。
但诗人没忘给幕后英雄留镜头:那些造桥的船只整整齐齐地排在江岸,仿佛在说“咱们还有余力搞更大的工程”。最后那句“待随芝检上云霄”最有意思——表面是夸浮桥高得能通天上朝,实际暗示官员政绩足够升迁,这种点到为止的职场智慧,现代人看了都会心一笑。
全诗最妙的是把水泥木头写成了活物。秋风成了工程队的帮手,潮水成了会逃跑的对手,冷冰冰的建筑材料被注入了江湖气。八百年前那场造桥运动,不仅改变了行旅模式,更在文化长河里架起了一座穿越时空的桥。
庆元元年(1195),中津浮桥因损坏而重建,时任军器少监的前台州添差通判高文虎(约淳熙九年任)撰写了《重建中津桥记》,文末也有一首诗:
皇矣帝仁,子视下民。其康溺饥,于以对天。
凡百郡县,孰保畜之?顾彼海邦,繄君来仪之。
适是涛飓,君不遑处。图厥奠济,孰穑靡实?
孰艰难蹙?孰甿靡食?未知旨蓄,孰以川梗?
梁仆于潮,舟流水磔。委命寸篙,廪之阜之。
戮力富之,楫之翼之,舆而及之。若时履圻,式靖且安。
父母于君,怙恃君惠。余亦顺理,母事令刑。
君饬津桥,湜湜流水。后有闉郭,前有山趾。
君与民游,其旗炜炜;君戾津桥,宾掾静乐。
陆有担屩,川有樯櫂。好歌以诵,其旗纛纛。
君在津梁,君诹民害;君暨掾宾,敷利与爱。
僝功不扬,民用咏载。江有菑庐,有贾有渔;
公在中流,禁弛征除。宜而邦人,归美帝家。
这篇颂诗以精妙的艺术构思,把官员救灾治水的全过程写成了热血职场剧,将地方官员的治绩升华为天人共鉴的德政典范。
诗歌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盛世长卷,将帝王仁德与官员勤政化作润泽民生的绵绵春雨。诗人从云端高处的“天子圣仁”起笔,视线却始终垂向低处的泥土与波涛:海疆多“飓风”,百姓在浪潮里颠簸求生,旧桥倾塌、舟船破碎,连囤积的粮食都泡在咸涩的江水中。此时贤能的官员如渡舟般驶来,他顾不得安顿自己,先为饥寒交迫的黎民筑起新桥,疏浚河道,让商船与渔舟重新在平静的江面穿梭。
诗中不见华丽辞藻,却用最朴实的对比戳中人心——昔日“委命寸篙”的惊险,化作今日“担屩樯櫂”的安稳;从前“穑靡实”的荒年,变成“戮力富之”的丰饶。百姓无需再畏惧严刑,只因官员以慈父之心减免赋税,甚至亲自站在津桥之上倾听民间疾苦。最动人的是官民同乐的场景:旌旗在风中舒展,歌声随流水荡漾,人们不必歌颂功绩,却在每一网鱼、每一担米中默默记住这份恩泽。
全诗如江水般滔滔流淌,将“仁政”二字从庙堂之高浸润到烟火人间,让一座桥、一条江成为帝王与草根血脉相连的证言。其价值不仅在于记录某个历史片段,更在于建构起中国古代德治思想的诗意表达体系,使津梁成为丈量政治清浊的精神量尺。
桥的兴起,使“中津”成为府城的一个重要文化意象。开禧年间(约1205年),台州报恩寺(今龙兴寺)主持释居简作有《中津》一诗:
帆挂中津趁落潮,且停双桨不须摇。却将中散凭阑意,直送孤鸿到玉霄。
这首诗描绘了一幅江上乘舟的闲适画面,却暗含超脱凡尘的深远意境。船到中津渡口时,正赶上退潮,于是收起船帆、停下双桨,任凭水流自然推动轻舟。这看似懒散的举动,实则透露出随遇而安的豁达——既然潮水自有方向,又何必费心操桨?就像人生旅途,有时候顺应自然远比强求更自在。
后两句将目光从江面转向天际。诗人倚着船栏,凝望孤雁直冲云霄,仿佛要把自己的心境也托付给这只高飞的鸿鸟。孤鸿虽形单影只,却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破云而去,恰似诗人虽身处尘世,精神却向往着更高远的境界。这里既有对自由翱翔的向往,也暗含修行者追求超越俗世的情怀。
整首诗如同水墨画般简洁,却将自然流动的江潮与直上九天的鸿影巧妙融合,在动静之间传递出淡泊而开阔的生命态度,让人感受到随波不逐流的智慧与心向云天的洒脱。
从以上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浮桥的兴衰,不仅成为民生政治的生动写照,也成了文人寄托情怀的对象,这于人间来说更多了有温度的烟火,于人文来看更多了具象化的诗意,因此,浮桥之利从历史和人文中便早已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