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造砖瓦房的木料中,松树并非最佳,却因价廉物美成为普通百姓的首选木材,大到房梁屋柱,小到窗棂椽子,松木都是不可或缺的。
松木劈成的柴爿火焰旺,还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这是松脂的独特气味。
明代陆深《燕闲录》载:“深山老松,心有油者如蜡,山西人多以代烛,谓之松明,颇不畏风。”不仅是山西人,在买不起蜡烛的年代,我们村每家每户的窗台上总是备着一堆松明。因“颇不畏风”的优点,松明不仅用作室内照明,还是廉价的小火把。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在蜿蜒曲折的乡间小路上,在犬吠声声的村头巷尾,总有一团团小小的火焰缓缓地移动着。这些手持松明火焰的夜行者,有吃了晚饭回家的手艺人,有趁夜晚的空闲去亲朋好友家串门的农人。幽寂的乡村夜晚因这些光亮而增添了几分生机。
每年的春季,大部分松树都会开花,花粉就被称为松花,或松黄。现代中医学把松花粉的地位抬得很高,认为其营养物质丰富,在医疗养生方面的功效非常广泛,拥有“国珍”的美誉。可是,在几十年前,村民们把松花粉当作饥荒年月的救荒食物,据说松花糕吃多了还会便秘。不论古代还是现代,采摘松花总不失为让人感觉愉悦与浪漫的劳动。唐代“永嘉四灵”之一的姚合写过一首《采松花》:
拟服松花无处学,
嵩阳道士忽相教。
今朝试上高枝采,
不觉倾翻仙鹤巢。
采集松花穗,要选择好时机,过早则出粉不多,过迟花粉已散落。山上的松树花期基本相同,所以,一年中也没有几天可以采的。
当粮食够吃时,松花粉就成了生活的点缀。母亲说做手擀面时撒上一点,面就不会粘在面床上。逢年过节捣麻糍时,在表面撒上一些,色香味就俱全了。渐渐地,撒松花就成了捣麻糍的标配,因此,父亲每年都要上山采一些松花。松花粉不仅细,而且滑腻,母亲不惜拿出丝绸被面来晾晒。
灿烂的阳光,鲜艳的缎被,嫩黄的松花粉,占尽了山村春日的无限风光。
不单松花好看,松树本身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千山万壑,四季常青的松林就是一片海洋,波浪起伏,松涛如潮,蔚为壮观。
外婆的家乡有一座小山叫狮子山,山上没有一块岩石,全是带黏性的红土,这样的泥土是做砖瓦的好材料,可是,山脚下就是村里的祖坟,也就无人敢挖了。几棵古老的松树随意生长,但却顾盼有姿,由于土层深厚,松枝特别遒劲,松针格外苍翠。有一年,一棵松树的树冠上出现了一个大绿球,被称为“狮子球”。有人说,这是凝聚了“天真地秀,日月精华”的神树。于是,村民们在小山上建起了一座庙。青松下的小庙格调高古,我终于明白松树为什么深受隐逸者的推崇了。
松,时常出现在古代诗人的诗句中,李白吟过“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之句。任翻夜宿巾子山禅寺,吟就“绝顶新秋生夜凉,鹤翻松露滴衣裳”之句,成了描写巾子山诗句的绝响。苏轼有“白首归来种万松,待看千尺舞霜风”之向往。贾岛寻访隐者不遇,面对苍松、云海,怅然感喟:“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隐者的高洁情操跃然纸上。
我时常忆起三孟村的松树林。三孟村位于天台始丰溪畔,有上孟、中孟、下孟三个自然村,而连接三个村落的,就是那一片苍翠的松树林。有了这片防护林,始丰溪洪水的威力就大大减少。对于松树林的防护,村民们是自发的。第一次行走于林间的沙石路,我就被树林里的清爽所惊呆了。脚踩在洁净的细沙上特别柔软,沙沙的响声悦耳、舒爽,以至于林间小鸟的叫声也被忽略了。林间的沙地上,散布着大小不一的卵石;纤绿的青草,零星地点缀着;黄褐色的松针,随意地撒落着。一位荷锄的老翁和一位挎篮的老妪从对面走来,他们衣衫破旧,打满补丁,可是非常清爽洁净,就像林间的空气给人的感觉。
一年正月初二,在小叔的牵头下,父亲兄弟六人,再加上我,七人一起去游览慕名已久的隋代古刹国清寺。听说滩岭到天台县城的公路已经通车,我们决定乘拖拉机,必须先到三孟村过渡。虽然是冬天,可那片松林却愈加苍翠,鸟鸣不减。走出松林,就是铺满鹅卵石的溪滩。
溪边有一条小船横卧,艄公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的竹篙。等我们一群人上了船,艄公用长竹篙伸入溪底用力一撑,渡船就缓缓地离开溪岸。
一阵寒风刮来,揉皱了一溪寒水,松林里传来了细密绵长的啸声,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艄公喃喃道:“听这声响,要下雪了。”
那天下午,我们从另一条路步行回家,行至鹰窠岩时,空中果然飘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静听松风寒。天寒,孤寂,松涛就会被无限放大。朱自清先生初来临海北固山下的浙江六师任教时,有过这样的感受:“到了校里,登楼一望,见远山之上,都幂着白云。四面全无人声,也无人影;天上的鸟也无一只。只背后山上谡谡的松风略略可听而已。”
寓居北固山麓时,我多次在寒风呼啸时穿过北固门,在时断时续的松涛声中梳理自己的心绪。
不过,听取松涛最好是在寒冷的冬夜。小时候,家乡的人们把过年做馒头的习俗看得很重。那一年,两个舅舅家的馒头放在我们家寄做。腊月廿六的夜晚,父亲培植的酵母已经“老”了,舅舅的馒头粉还没送到。如果等到第二天,做的馒头肯定不好,家里又没有多余的粉。母亲絮絮叨叨的,不住地埋怨舅舅。父亲决定连夜去一趟舅舅家,但要经过山高林密的大横路冈,母亲很担心。于是,我自告奋勇要求陪父亲一起去。
家里有一盏电筒,怕电池的电不够,父亲又取了一盒火柴,提着一盏罐头瓶做成的简易煤油灯。翻过里庄湾,到了大横路冈,煤油灯被风吹灭了。我就用电筒来照明。父亲说电筒老开着,耗电,看清了路,就关一下。人们常说,大横路冈山高林密,常有豹狗出没。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害怕,如潮的松涛一阵紧似一阵,时而如狮吼,时而如狼嚎,其间还夹杂着尖利的啸声,好像战场上冲锋的号角。亢奋,激动,占据了我的五脏六腑,豹狗怎么敢在这样的夜晚出来伤人呢?多年之后,我欣赏到阿炳的二胡曲《听松》,曲中荡气回肠的感觉跟夜过大横路冈时听到的松涛声是一样的。
松树的种族虽大,但它们经历的灾难并不少。
关于松毛虫灾的记录,最早见于广东的《龙川县志》:“明嘉靖九年,大旱时连年发生,毛黑,食松叶尽而立枯,作茧松枝上,冬末乃化尽。”20世纪80年代,一场席卷浙江的松毛虫灾害让所有的松树无一幸免。虽然政府采取了喷药等措施,可是松毛虫的繁殖能力惊人,无数松树干枯而死。为此,很多山林改植杉树,松树的面积因此而大量减少。随着建筑和烧火材料的改变,山林的功用似乎回归到了制造氧气的本位。阔叶林的生长渐渐占据了优势,松树的生存空间被一挤再挤,小松树的繁殖自然就遇到了困难,再加上被称为“松树癌症”的松材线虫病入侵以及大规模的暴发,松树的生存饱受“内忧外患”。
松,已经全方位地融入人们的生活,润泽着中华的传统文化。民间,松树坑、松树林、松树坪等以松树命名的古村落比比皆是。孔子曾赞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庄子》有云:“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元杂剧《渔樵闲话》道:“那松柏翠竹皆比岁寒君子,到深秋之后,百花皆谢,惟有松、竹、梅花,岁寒三友。”人,对松树情有独钟,赋予松以品格,以精神;同时,松又滋养着人,激励着人,丰盈着人类的生命厚度。
松树是劲挺的,坚韧的,它们的种群定能生生不息,万古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