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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灶台

作者:陈海英  来源:临海新闻网  时间:2025年12月19日

  我的外婆去世竟已一年了,早几天又梦见外婆在灶台前忙碌,窗户外晨曦照进来,外婆小小的身影镀了一层光。她冲着我笑,嘴在动,但是没有听清她说什么。多么熟悉的场景啊,我喊了一声“外婆”,泪水不觉充盈了眼眶!

  我总疑心,那灶台是外婆用一生,一寸一寸,亲手磨成这般黑亮颜色的,是无数个晨昏里,柴火的烟气、菜蔬的汁水、滚油的星子以及那双粗糙却异常温暖的手的抚摸,共同酿出的一种润泽的、沉默的黑色。它就那样稳稳地踞在灶屋的东头,成了这间屋子,乃至我整个童年最幸福的地方。

  外婆的早晨,是被灶膛里第一把茅草点燃的。天还青灰着,那火柴“嚓”的一声划亮,便撕开了黎明的静寂。橙红的火舌,舔着干燥的草茎,随即,便“轰”的一下活泼起来,照亮了外婆的脸。她小小的发髻上那个银簪子在火光中闪闪发光。铁锅“嘶嘶”地响,清水落白米,整个灶屋,便在这光与声里,散发出清晨独有的香。

  我总是在这暖暖的香中醒来。厨房的炊烟会从屋顶升起,青瓦上弥漫着淡淡的烟,在窗口缓缓舞蹈,蔓延。那气味是鲜活的,会变。有时是清甜的稻米香,那是早饭熟了;有时是醇厚的菜籽油香,混着葱花被热油激出的焦香,我便知道,外婆在摊鸡蛋了。

  外婆的手很巧。家里人口多,穷,外婆总能想出办法改善伙食。

  稻黄时分,糯米收割了,糯米粉去洋笼厂打好(我们不说磨坊,桃渚方言就叫洋笼厂)。外婆用泉水,不紧不慢地和着,那粉便在她掌心团成一个光滑的大团子。馅儿总是芝麻的,用饭巾裹着,用粗棍子捣得极碎,和了红砂糖,放在一个大碗里。外婆捏下一小块面团,在拇指间转出一个小窝,舀一小勺乌亮的馅料填进去,那手指再灵巧地转啊转,最后一拢,尖尖的头,圆圆的肚子,多么像胖娃娃,齐齐排在饭架上。把它们放在烧开的锅上,看着水汽在锅盖上升起,掀开盖子,满屋子便都是那糯而甜的香了。咬破那柔韧的皮,滚烫的、流沙似的芝麻馅涌出来,烫得舌尖微疼,可那香甜,却一路滚到胃里,觉得五脏六腑都舒畅起来了。

  面食里,除了汤圆,最见外婆功夫的,是手打小麦面。新收的小麦,晒得透透的,自家的石磨磨出的头道面粉,才够筋道。外婆和面不用量器,全凭手心对湿度的感应。水是缓缓加的,面在木盆里被反复揉,发出“嘭嘭”的闷响。外婆的额角沁出细汗,背也微微佝偻了,可那面团在她手里,却渐渐变得有韧劲。摊在八仙桌上,用很长的擀面杖,一层层包起来,再用力压着,打着滚,一圈一圈地,反反复复。随着面皮拍打桌面的啪啪声,面团变成一张圆圆的薄薄的大面皮。拿刀切成半指宽的面条,下到面汤里。面汤非常简单,五花肉熬成油,加上刚挖的土豆,切成不规则的滚刀块,炒得边缘微焦,再加水烧开。一定要在屋后墙角处割一把韭菜,厚厚地撒上。那一碗面端上来,面条爽滑弹牙,带着新麦的阳光气,土豆块软糯起沙,汤汁醇厚。我吸溜吸溜地吃着,外婆就坐在灶前的小凳上,火光一跳一跳地映着她满足的、疲惫的脸。那是我后来走南闯北,再不曾遇见过的、人生中最好吃的面。

  这灶台,也是展现外婆医药才华的地方。我若是贪嘴积了食,蔫蔫地没了精神,外婆便会拿出她的土法子。她从灶师爷佛龛前取下几块风干了的猪骨头,几绺乌黑的梅干菜,甚至,还会从墙角拈出几粒据说“通气”的黑乎乎的东西(长大后我才惊诧地知道,那竟是老鼠屎!)。这些奇特的材料被一同放进铁锅,烧成焦黑的炭,加上水,煨出小半碗浓得发苦、颜色深褐的汤汁来。我是顶怕这苦味的,每次都要扭捏半天。外婆也不恼,从碗橱深处拿出糖罐子,挖一勺。她将那褐色的汤药端给我,轻声哄着:“囡囡乖,一口喝下去,喝了就给你糖吃。”捏着鼻子,那药汁的苦涩,带着小小颗粒状的黑炭,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喉咙深处,我来不及吐出来,紧随其后的那一小勺砂糖就塞进嘴里了,在舌面上化开的甜,把那苦涩冲淡了。那苦与甜的交汇,竟也成了记忆里一种奇特的味道。

  外婆最忙碌的时候,是在年关。进了腊月,外婆便要熬鱼冻和猪肉冻。硕大的鱼,整张猪皮,收拾得干干净净,在铁锅里“咕嘟咕嘟”地响上整整一天。鱼肉的鲜香、肉皮的胶香,充盈着每一个角落,连屋檐下挂着的冰凌,都仿佛沾染了那丰足的气味。熬到汤汁浓白如乳,捞去骨头,把上面的油撇去,剩下清透的汁,盛进一个大缸里,放在北窗下。一夜北风,那汤汁便凝结成颤巍巍的、琥珀色的冻。吃时,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撬下一块,那冻在口中一抿即化,没有一点腥味,只留下满嘴胶质的滑润与鲜咸。这时,外婆总不忘从灶上的小陶壶里,倒出一杯温热的姜茶,递到我手里。辛辣的姜味冲开了冻子的肥腴,一股暖流,便从喉咙一直熨帖到心窝。外婆还要做好多好多肉圆,把前腿肉剁得细细的,用手搓成圆圆的球,听说是为正月初三请新姊丈准备的。外婆那些天,身上就总是各种肉的香味,手上也总带着肉香,晚上帮我洗脸的时候,总让我有一种想去灶上偷吃肉丸子的冲动。

  灶膛这时候成了最抢手的地方。平时懒得进厨房的小姨,这时候就要霸占着位置。这个地方,除了暖和,还藏着惊喜啊。那是最让我着迷的角落。烧好的柴,并不会马上冷却,我们就埋进去几个红薯,或是用烧火钳托着一块年糕、一团麻糍。余烬的热是绵绵地,将那红薯从里到外煨透。你需耐心等待,一缕似有若无的、焦甜的香气,便幽幽地钻出来,勾得人心痒。掏出来的红薯,外壳常常是焦黑皴裂的,一副不堪的模样。可轻轻掰开,一股白气“噗”地腾起,里面是金红的红薯肉,烫得人直呵气,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却舍不得放下。那滚烫的、蜜一样的烤红薯肉滑进肚里,温暖便不再是体表的,而是从胸膛最里面,扎实地、热烘烘地漫出来。若是煨的麻糍,那又是另一番风味了。原本冷硬的一片,被火气烘得鼓胀、绵软,表皮结起一层脆脆的、金黄的壳。外婆用筷子将它夹到案板上,撒上红糖,趁热包起来。咬一口,外脆里糯,红糖的颗粒在热力下微微融化,流淌进糯米的缝隙里。那甜,是直接而朴拙的,带着柴火的香气。

  外婆的脚步,就在这方属于她的天地里,日复一日地踏着。从水缸到米缸,从案板到灶口,她踩过的地方,连泥地都被磨得黑亮。那黑亮里,映着一个老人一生操劳的背影。

  外婆的灶台,温暖了我的童年岁月,也治愈了我的人生中所有的不快乐。每有不如意,总能在泪眼的微光中,瞥见灶台前的外婆,笑吟吟地,在轻轻说:囡囡,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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