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绍兴年间,台州倚江亭畔的晚风中,常能听到觥筹交错、吟诗作赋的声音,这里是王之望与他的朋友们聚会的地方。作为一位身兼政客与文人的复合型人物,王之望的南渡生活既是南宋政局动荡的缩影,亦是士大夫群体精神突围的鲜活范本。他与同时代高官显宦、文士名流之间的唱和之作,不仅记录了他们宴饮游乐的风雅场景,更折射出那个动荡年代里士人心灵深处的挣扎与坚守。
四朝宦海:权谋与治世的张力
王之望(1104-1171),字瞻叔,原籍京西南路襄州谷城(今湖北省襄阳市谷城县)人。王氏家族的迁徙史,恰似一部微缩的南宋士族流亡录。自唐开元年间由闽入浙,再徙襄州,七代诗书传家的传统在建炎元年(1127)戛然而止。北宋覆灭的硝烟中,王之望背负父丧南渡,家族命运与“衣冠南渡”的国运形成双重变奏。这种“诗书—流亡”的精神基因,注定其一生在仕进理想与生存现实间反复撕扯。
他的曾祖王迁,家道殷实,乐善好施,公正严明,深得乡闾百姓爱戴。祖父王文“好学,有才华,诗笔清丽,所之游皆乡之贤士及时之名卿大夫”。父亲王纲是北宋元符年间进士,官至徽州通判。
北宋灭亡,王纲去世,守孝期间,襄州发生战乱,王之望被迫离开故土,辗转来到台州临海。先是靠荫补获官监台州盐仓。绍兴八年(1138)中进士,因才华出众而被称为“小东坡”,从此走上开挂人生。
他历任处州教授、荆门军知军、户部侍郎升堂谕使、川陕谕使、假礼部尚书充金国通问国信使、淮西宣谕使、左谏议大夫等职,经历了徽宗、钦宗、高宗、孝宗四朝,曾在四川任职,协助大将吴璘防守川陕;参预朝廷与金和战、隆兴和议等一系列重要历史事件,是高宗后期、孝宗初期这段波澜诡谲历史的亲历者和见证人。宋孝宗隆兴二年(1164),拜参知政事、同知枢密院事。
乾道六年(1170)退职回台州养老,乾道七年(1171)四月亡故,谥敏肃,葬在临海江南街道白岩岙村定业院(今白岩寺)旁,临海白岩岙及海乡北涧一带的王姓都是他的后裔。
历史上对于王之望有不同的评价,主要是隆兴政争之中,他过于战略清醒,主张:“不若移攻战之力以自守,自守既固,然后随机制变,择利而应之。”既反对张浚的北伐之计,也不同意汤思退割地求和的做法,因此成为主战、主和两派共敌,受到双重批评和挤兑,成为各方批判的对象。这一事件折射出南宋战略决策的结构性困境。
但清代四库馆臣认为结合当时的历史与现实形势,客观来看王之望的主张,却是真正看透了张浚的北伐能力,也认清了当时的形势,因此称:“之望当秦桧柄国时,落落不合,人咸称其有守。其历官亦颇著政绩。”王十朋称赞他“恩威五十四郡,屹然为国长城”,楼钥赞其“养刚大不屈之气”,甚至称他是“一代伟人”,周必大也称他“世论文章事业”兼而有之。而《宋史》的缺席暗示了官方史笔的暧昧态度。这种评价撕裂,实为南宋士大夫在道德理想与现实生存间永恒挣扎的投射。
瓯越困居:禅房美学的精神建构
王之望初到台州时还未入仕,是随着宋室南渡而来,那是绍兴二年(1132),他二十九岁。在这之前,他已经“七岁失母,逾冠而孤”,母亲、父亲在他七岁、二十四岁就已经过世,已经是非常悲催的事了。雪上加霜的是,国家也遭受不幸。建炎三年(1129),高密人桑仲占领襄州,他被迫开始了逃亡生涯,先是困居四川,后来流离到了台州,他称这段经历是:“十年兵火,脱患难于中原;万里风波,从衣冠而南渡。”
“遭时不祥,仍以家难,流离忧苦”的王之望最终选择定居临海。一开始他对远离中原的台州相当陌生,其印象甚至还停留在古籍当中,因此在诗文中喜欢用台州最古老的旧称——瓯来称呼他的新居所:“君留蜀汉我瓯越。”“我困东瓯,姊在南越。”“况我滞瓯越,八见秋风惊。”
不管怎样,他还是顺从了天意,开始“余至丹丘,常寓僧舍,今六徙矣”的寺庙寓居生涯。那时,他的生活失意而清贫,国家沦丧,家庭也破碎,甚至一年之内接连有四个亲人去世,在岭南的姐姐去世三年后才得知消息,其生活的惨淡可想而知。
三十出头的王之望最初蜷缩在临海龙华寺禅房内。寓居的岁月,恰似檐角悬挂的风铎,终究化成他笔下的众多诗行,既在晨钟暮鼓里涤荡出空明,又在骤雨疾风中震颤着余音,龙华寺禅房成为其精神重塑的熔炉。
山寺的昼夜流淌着超逸的韵律。斋堂香积的炊烟裹挟着松子气息,僧袍拂过青苔石径的窸窣声惊起石坛栖鸟。他常在茶烟缭绕的禅室静观“羊乳茎犹嫩,猪牙叶未残”的野趣,用苦菜春盘佐以山泉烹煮的雨前茶,在“呼童小摘”的琐事里品咂陶潜采菊的况味。春山嫩茶的清香与松柏烟篆的氤氲交织成幕,将红尘的喧嚣隔绝在重重山门外。
然这方外净土终非全然超然。病躯在梅雨时节辗转难眠,长夜独对“一天月色连秋色”的寂寥,檐角下的风铎声竟幻作故园杜宇的啼鸣。案头《小乘经》的墨香里,总浮动着“三千里外”家山的轮廓,白发在铜镜里悄然丛生,犹如秋霜染透竹篱边的野菊。即便与樵渔相偕踏青,看林红纷落如雨,听溪涧泠泠似琴,也终究难解“年年羁旅地,愁绝不胜情”的郁结。
最是暮春时节,芒种无期,诗人凭栏望见炊烟断绝的山村,方知清修之地亦非世外桃源。青嶂合围的禅院深处,他仍要为“人多逢菜色”辗转反侧,在“忧来百虑煎”中写下“吾道讳磷缁”的坚贞。竹轩明月下翻动的书页,既承载着“觅句驱春恨”的文人雅趣,更沉淀着“半世走风尘”的沧桑喟叹。
这座云山深处的古寺,终成为诗人精神的镜像:檐角流云是他欲超然物外的向往,石坛栖鸟是他难舍的尘世牵念,茶烟篆影里既有“山雌慕一箪”的淡泊,亦藏着“经纶计已疏”的憾恨。当最后一缕烟篆消散在晨光里,那些交织着清寂与忧思的诗行,已然在龙华寺的砖瓦间镌刻成永恒的禅意。
他的私人经历和苦难成为时代的共相。在此期间,他不断写信向退居在临海的丞相吕颐浩、侍郎綦崇礼等推荐自己,通过将自己与伊尹、傅说等历史人物相提并论,试图将困顿经历包装成“天降大任”的历练履历,在溃散的旧秩序中抓住依附新兴军政集团的最后绳索,在溃散的旧秩序中重构仕进阶梯,既为个人谋求出路,也为国家贡献力量。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达到了初步的目标。第二年,即绍兴三年(1133),在范宗尹、綦崇礼等高官的帮助下,他因其父王纲的恩荫补了个官职,担任监台州盐仓的职务。他从龙华寺搬到了临海东部的鸿祐寺(遗址今三门县小雄金家岙村),心境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在鸿祐寺,王之望晨起推窗撞见猴子在檐角荡秋千,夜里裹着漏棉絮听山鬼歌唱——这就是王之望在鸿祐寺的日常。这位南宋打工人八年换了六个寺庙当宿舍,最新落户的“山景房”还得跟野生动物抢山道走。
尽管穷得顿顿野菜拌海风,王之望却依然自得其乐:清晨开窗可能是朝霞浸透石佛山,也可能是台风掀翻瓦片雨;睡前读物不是志怪小说,而是立体环绕的白噪音——松涛配狼嚎,潮涌混木鱼。他硬是把《陋室铭》玩成了生存游戏:竹杖当健身环(日行三万步),虫蛀古籍当练习册(批注比原文还密),甚至和东汉王粲搞起了跨时空比惨大会。
最绝的是把谪居岁月活成了行为艺术。明明自嘲“像条被钩子扯上岸的鱼”,转头就晒九宫格朋友圈:青鞋布袜踩云海,拄杖披襟瞰群峰,配文“四海皆兄弟,此间即桃源”。有意思的是,他还模仿扬雄的《逐贫赋》和韩愈的《送穷文》,用“穷神对话体”的文学传统,专门写了一篇《留穷文》,以戏谑的口吻描述了“穷鬼”与作者的长期陪伴以及由此带来的种种不幸,面对“穷鬼”的离去,作者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悲伤或绝望,而是以一种达观的态度回应,认为人生自有定数,不应过于执着于贫富的变化,透露出王之望在面对困境时的不屈不挠,更有一种超越物质追求的价值观,就像他在《书怀》一诗中所写的:“东风所至处,陋境亦佳绝。”
他在禅房里完成对苦难的幽默消解,将流亡之所活成了诗意栖居,实现了精神的突围和重塑。
临海雅集:士族网络的微型生态
绍兴十八至二十年间,是王之望第二段较长时间居住临海的重要时期。其间,台州成为南宋侨寓名宦、文人的精神飞地,频繁举办的雅集是他们消解庙堂压力的心理疗愈场。王之望也有了更多可以一起唱和、一起倾诉的朋友。此时,他已经被任命为荆门军知军,生活开始向好,诗文也有了阳光,府城的士人雅集酝酿成的诗文充分展现了他“酷嗜吟咏,词赡而理到”的创作水准。
一年早春,台州城外的临江亭还裹着薄薄寒意。王之望招呼着三五好友围炉而坐,火盆上煨着新酿的米酒。前礼部尚书李擢刚在宣纸上写下“豪客争题鹦鹉词”,枢密副都承旨曹勋抚掌大笑,震得亭角积雪簌簌而落。参知政事贺允中家的侍女捧着刚折的梅花进来,绯红花瓣映着青瓷酒杯,恰似画中场景。这群文人墨客谈笑风生,把官场烦忧都抛在脑后,仿佛天地间只剩江涛声伴着诗句流淌。
但细究之下,这种表面的繁华其实暗藏着一种深沉的焦虑。南宋偏安江南,国势衰微,士人们虽表面上过着优渥的生活,内心却始终笼罩着家国兴亡的阴影。王之望用“歙州端恨外迁迟”一句点明了自己对仕途坎坷的无奈,而“谪仙狂监从来识,七步初看子建诗”则借曹植的故事表达了对才华横溢却命运多舛者的同情。这种复杂的情绪贯穿了他的许多作品,使它们兼具文学性与思想性。
如果说倚江亭是王之望社交圈的一个舞台,那么台州通判石延庆(字光锡)与谢伋(字景思)则是这个舞台上不可或缺的角色。
石延庆出身越州新昌,以质性纯雅、襟怀磊落著称。然而,他最终未能实现更大的抱负,于四十九岁时英年早逝。王之望为他撰写的墓志铭中提到:“君少有俊才,博学强记,尤工诗文。”可见两人之间深厚的友谊。在台州期间,两人诗酒唱和,犹如琴瑟和鸣,彼此映衬,共同奏响了一曲悠扬的旋律。
至于谢伋,则是一位因得罪秦桧而辞官隐居黄岩县西40里灵石山药寮的学者型文人。他淡泊名利,醉心于医药研究,常常徜徉于山林之间。这位不爱热闹的隐士,偏偏与王之望最是投缘。王之望在《寄题谢景思药寮仍用其韵》中写道:“芒鞋入谷亲寻种,野服巡栏自把锄。”寥寥数语,便勾勒出谢伋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画面。有一年元宵,台州知州宗颖设宴遍邀名士,谢伋却闭门捣药。王之望不但不恼,反而提笔写下“博士从来文字饮,不妨聊复醉红裙”,差人连同一坛好酒送去。后来谢伋回赠药方,信笺上还画着两人常去的飞瀑,戏称这是“治官场头疼的良药”。尽管谢伋远离尘嚣,但他并未完全脱离社会,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参与其中。王之望对他的态度既羡慕又敬佩,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大隐隐于市”。
除了文学圈的朋友,王之望还与许多政治人物保持着密切联系。其中,钱端礼是他重要的工作伙伴之一。两人同朝为官,经常就国家大事展开讨论,并且在私底下也互赠诗歌。在临安,两人下朝后常去西湖边散步,看画舫划过水面,总忍不住说起汴京旧事。元宵节那晚,他们挤在御街人潮中,望着连绵十里的彩灯感慨:“这灯火辉煌,倒像是把银河搬到了人间。”后来钱端礼官至宰相,王之望依然守着“钟鼎可忘情”的初心。在台州再相聚后,他们互赠梅花诗,钱府歌姬唱新词时,总要先问:“王大人可曾看过这稿子?”
另一好友范宗尹(字觉民),是南宋初期的宰相,被誉为“廊庙器”。他在南渡后侨寓临海,与王之望结为至交。王之望在《赠范觉民》中高度评价他的才华:“胸怀吞云梦,豪气低华岳。”然而,面对范宗尹屡遭排挤的命运,他又深感惋惜:“乖离三四载,遣我情怀恶。”当范宗尹重获起用时,也是王之望第一个写诗相贺:“待你整顿朝纲时,别忘了给我留坛好酒。”后来范宗尹果然送来陈年佳酿,坛口封泥上还印着宰相官印。
因着在台州的美好记忆,王之望到四川任职八年之久后,就开始惦念起台州的生活,以及那些与他一同诗酒唱和的好友,以至到了“夜与梦相随,昼与泪俱流。山高恨不断,水阔遮无由。欲吞不下咽,欲吐不出喉。戟我胸肺间,有如鱼挂钩”的地步。他开始不断地向皇帝请宫祠,屡屡强调“些小生事并诸亲戚皆在台州”,家产和家人都在台州,姻家吴芾(长女嫁王之望长子王镛)也是台州人,前几年他还在给吴芾的诗中顽固地说:“求田问舍真长策,捧檄荣亲道更光。”努力拼搏,光耀门楣才是最大的理想。但现在他却变了,他强烈地希望朝廷能够允许其“十五年流落之身略归东南”,情真意切,触动人心。
但直到乾道六年(1170),六十八岁的王之望才真正归隐临海私邸,开启“优游卒岁”的生活,他常与同庚姻亲吴芾在梅树下对弈。棋子落盘的声音里,总混着对往事的追忆:“记得钱相爷府上那株绿萼梅吗?”“贺家那个会写簪花小楷的侍女,怕是早当祖母了。”在曾孙婚礼上接过贺家送来的喜帖,贺允中的曾孙女簪着当年那支梅花金钿,恍惚间与三十多年前的侍女身影重叠。礼乐声中,他悄悄离席走到江边,听见远处传来童子清亮的诵诗声——正是自己当年在府城临江亭写下的“霓作衣裳冰作面”。浪花拍打礁石,仿佛故友们的谈笑声从未远去……
综观王之望的一生,是南宋士大夫在国运飘摇中寻找安身立命之道的典型样本。其寺庙困居展现的“苦难美学”,临海雅集映射的文人生态,乃至隆兴政争中的战略困局,皆是南宋士人精神史的重要切片。
八百载光阴流转,当现代旅人驻足台州府城,仍能听见檐角铜铎在风中轻颤——那是历史在提醒我们:所有时代的风暴,终将被淬炼成供后人品鉴的茶汤。而真正的士人精神,永远在困顿处开花,于破碎中结果,如同灵江潮水,夜夜拍打不朽的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