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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无计

作者:周鹏  来源:临海新闻网  时间:2022年08月04日

  一场下山酒,简约又热闹。笑得热情,又食不甘味。

  外婆,91虚岁,在清明后第6天,离开我们,独自去远方了。

  EICU的病房进不去,每次在医院附近的天桥上从外面看病房的墙,总在猜测外婆的11号床是否就在倒数第二个窗户边上。

  这个猜测,直到最后一刻才能进入接外婆的妈妈证实是对的,但是毫无意义了。

  我挖出我最早前的记忆,外婆住的这张病床距离她以前上班坐着的位置不远,从高度上来说,都在二楼,但是,这栋急诊楼是老门诊拆后重建,更靠近街边。急诊一楼的墙壁上挂着这家三甲医院的历史。一张拍摄于1954年的黑白照片上,22岁的外婆青春洋溢地坐在护士中的C位笑得腼腆又亲切。

  殡仪馆的彩色照片上,外婆笑得几乎一模一样。我认得这张照片,取自外公外婆和我在西湖边的合照。白色精致的丝绸短衫配着一枚一字盘扣,珍珠项链,几乎不见白的微卷发整齐服帖,眼里有光,笑容温婉。

  在照片旁,我翻着她第二天本要一起带走的衣服,一件浅褐绸缎面的对襟夹袄正端端正正地叠着。

  摊开来,精致对称的蝴蝶盘扣、简约大方的花瓣图案、内衬里细密工整的针脚,一件完美的艺术品——这就是我外婆,处女座,追求美,舍不得穿。

  我们跟外公外婆一直都住得很近,小时候只要我妈打我,我就会扯着喉咙、撕心裂肺地喊,因为我知道我外婆肯定会“腾腾腾”地赶过来。

  跟几个姨婆做饭大开大合、速度极快不同,在口味差不离的情况下,外婆做饭慢条斯理得多:胡萝卜丝和芹菜丝必然是码得整整齐齐,翻炒的力度就像怕锅铲把锅底给刮花。

  对我来说,外婆的炒面(或面干)是独一无二的。外公负责大手一挥点菜,外婆负责制作,但制作过程则冗长到我没有一次有耐心看完。她用锅铲和筷子左右开弓,从锅底把炒面抬起,轻轻抖动,然后循环往复。在期待值拉满以及耐心基本耗尽后,炒面盛在海碗里,配合着稀粥一起入口,浓郁喷香的味道不可思议,“南瓜,居然是南瓜”。南瓜的甜、细盐的咸、洋葱的辛以及面干细腻的口感,搭配起来,才是人间至味。

  配合稀粥的还有白萝卜丝。夏天的早晨,从一个搪瓷罐里夹出一小碟口感酸甜的萝卜丝,这是白粥最好的配菜,在我几口吃完又眼巴巴看着下,又令人惊喜地再夹出一块。

  每次要带外婆和奶奶一同出发,看着她走进走出找鞋换衣服,我都不由自主地问我妈:

  ——外婆这么没时间概念,以前上班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每天上班都匆匆忙忙的。

  虽然上班不算早,但是每天看的病人却是最多,眼睛、鼻子、耳朵、呼吸道……五官科的诊室里想必是人山人海。为了少上厕所、多看一些病人,外婆应该从那时起就养成了相当不良的生活习惯——不喝水,导致这几年,我们为了哄她喝水,各种“威逼利诱”的话术和措施,用得是精疲力竭。

  外婆主动上街的欲念相当薄弱,但是,每次出门,都会碰到人过来打招呼“曹医师、曹医师”以及热情的问候。面对也在医院工作的表姐的抱怨,外婆鼓励她要调整心态,表姐无奈,奶奶,现在的医患关系跟你那时不一样,以前的病人对医护人员是很尊重的。当然,外婆表示不理解。其实,她们说的都没错,在我看来,现在医患关系恶化的根源就是:患者觉得治疗就是交易。但是,你让一个上世纪50年代的浙江省劳模去接受“‘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已经过时”这件事,难如登天。

  前两周,我妈说,作为从区科协第一届至今的理事以及医卫组组长,外婆被推荐为风采人物。清明节,我们在老房子里找合适的照片。相片里,外婆穿着白大褂,额戴反光镜,正专心致志地帮人义诊。从上世纪90年代初到前几年,退休后的近30年里,她参与了百余次赴周边镇的义诊,而每次,她身边总是围拢了最多的人。有次脚踝骨折,一看到了下乡时间,拄着拐杖就义无反顾地出发了。耄耋之年,坚守医者仁心,对于那几个镇的老村民来说,外婆是他们最熟悉最亲切的医生。

  我记得,在外婆退休后,时常有邻居来家里求诊,外婆就坐在她专属位置上——一张套着蓝色海绵坐垫的白色螺旋升降圆凳,认真地看怎么回事。当然,她会定期坐在那张圆凳上给我洗眼睛,麻药点在眼球上是有些痛的,气得我立下“宏愿”,“我以后也要当医生,给外婆洗眼睛!”

  医生,哪有这么好当的?除了一颗仁心和一身的聪慧,还需要一双巧手。外婆的巧手,还可以垫鼻粱、割双眼皮、补鼓膜……前两者,我见得多,再血淋淋的手术,我都能看得很热闹;但是,补鼓膜……现在的我比小时候都难想像,用鸡蛋清外的一小片膜衣补全耳朵里的这层随时等待振动的薄膜,神乎其技。

  家里书柜的书,包括外公各种花花草草在内,都比不过外婆关于美容整形的书多,听我妈说,大多都是外公买回来的。可惜,有些生不逢时,在今天这个医美盛行的时代,外婆应该会更有参与感吧。

  外婆对电视节目基本没什么兴趣。我和外公一起看比赛时,她在旁边陪我们看,基本只看得懂这个球没进,然后表示失望;对于电视剧,能够做到无缝对接所有剧情,任何电视剧的任何一集,都能随时入戏,毫不思考任何前因后果,只在“中枪”“流血”之类的情节,发出表示惊讶的“啊呐”。嗯,“啊呐”很临海。

  她喜欢越剧《五女拜寿》,喜欢黄梅戏,后来发现,她对节奏感更强烈的广场舞感兴趣,最后发现,其实她对什么都没兴趣。外公走后,外婆思念成疾。外公的花和我们,她都照顾得很好,唯独没照顾好自己。想给她找点寄托,念念心经,念一遍涂满一个圈,实际上相当敷衍。在老房子,还能走来走去整理整理,在新房子,外婆不肯念经,无聊地折餐巾纸。我说卧室里装个电视机,她表面说好,实际上懒得看;我给她带了个IPAD,装个微信可以打电话,她懒得学;我只能买了一个视频版的天猫精灵,她懒得说。

  每次节假日,我必回老家,想着去陪奶奶吃饭,也陪外婆聊聊天。牵着她的手晒太阳,我们坐在小板凳上,从17楼的阳台上看着楼下公园的风景,我跟她比划,十几年前我们原来的老房子在哪个位置,原来所里的行政楼又在哪里,往远处看,那里是五洞桥,那里是青年路。外婆有时头脑清楚,说年轻时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坐花车;有时头脑迷糊,指着某个迪厅说以前在那开过会;有时分不清清楚还是迷糊,说起尤溪乡下的亲戚。

  2020年2月,外婆跟着我们在客厅里看电视,新冠疫情爆发,新闻里各种恐慌,老医生突然眼前一亮。我以为医生本能要发动了,她一扭头,“那你是不是可以晚几天才能回杭州了?”清楚得很嘛。

  我每次晚上回家,她都会等我到家;后来几年,撑不住就先睡去了。坐在她床沿,我开始絮叨,外婆很神秘地打开床头柜,把她喝药时的冬瓜糖或者饼干塞给我(她怕苦),我说现在这么胖,我不能吃。她就让我跟舅舅学打太极拳。老人家还是不够了解我,我但凡想着去运动,我也不至于这么胖。每次离家前,我会去外婆家,先说清楚下次放假的时间,然后跟她亲下告别。她腿脚方便时,走到楼梯口跟我摆摆手;不方便时,就站在厨房窗户跟我再见;后来,她会追到房门口;再后来,身体虚弱,躺在床上点点头。

  视频里,我问外婆有没有喝水,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就笑,但是脑袋永远不在视频的正中。外婆有时悄悄凑过脑袋,轻轻问我,什么时候把女朋友带回来?最后的时刻,我脸贴着外婆的脸,很冷。这个才是我内心最深的遗憾。

  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又离开了一位,我时不时想起来心会绞痛,但是,我妈应该才是最心痛的。几乎每个周末,开车载着奶奶和外婆去了市内所有能去的景点,住院,不眠不休照顾;居家,每天清洗陪伴。出差杭州,也必须当日回家,因为外婆在等她。她会抱怨外婆怎么老了跟小孩子一样任性,也会心疼外婆身体不舒服,养成了每天早晚看体检报告的习惯,心里有事,却必须坚强。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我妈心里的不舍和茫然我能理解,可惜,儿子毕竟不是女儿,没法当真正的小棉袄,幸亏有我亲姐一样的表姐能陪她说说话。去赶回杭火车的路上,我妈用陈述句叙述我们老家的丧葬习惯,我插了一句嘴,“……这些都无所谓。外婆在的时候,对她好才最重要。”关于这点,我们都没有遗憾;对于外公的嘱托,我妈做得很好。

  清明节,我和爸妈骑着公共自行车回家。我妈说,现在建筑物高了才发现,原来冷冻厂是正对着劳动路的。对于这种地理新发现,我兴趣不大,不过能理解这句感慨的内核,阅读理解题解题思路:描绘了景物变迁的直观印象,表达了物是人非的喟叹。

  我的眼前,时光正在疯狂地回溯:没有柏油路,没有高楼,没有汽车,没有红绿灯和单行道,公园重回瓦房里弄,商铺变得朴素整齐,粗壮的老梧桐拔地而起,时间褪去那些繁杂的颜色,连接澄江两岸只剩一架窄窄双向的大桥。

  在那个远没有我的年代,年幼的妈妈趴在柑橘研究所行政楼的二楼窗口,眼睛很尖地看到下班的外婆拿着菜踩着皮鞋走上了桥面,扭头喊,“爸,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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