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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海:繁花与古城

作者:王 寒  来源:  时间:2024年09月27日

  突然间下了一场雨,江南的雨真是任性,说下就下。坐在灵湖边的茶室慢悠悠地喝着茶,看千万条雨线斜落在窗户上,如武林高手一扬手甩出的“暴雨梨花针”。隐约间,我闻到湖水和花木的气息。窗外几株无尽夏,花朵被雨打湿,滚落几颗水珠。水边的千屈菜,身板笔直,开一茎细碎紫花。我想起初到临海的那个春天,望天台上紫色的楝花和泡桐花。

  16岁那年,我来到临海。6岁时我离开外婆,离开杭州,来到父母身边,从此不停搬家,从杭州到云和到黄岩、温岭,再到临海,10年搬了5次家。我少年时最深的印象,就是父亲在昏暗的灯光下,一次次地打包着行李。

  曾经以为,临海也只是我短暂的落脚点。没想到,我在这里一住就是10多年,临海见证了我人生中的许多大事,以致中年重返杭州,我还时不时回望临海,回味着它的厚重内敛、它的活色生香。

  北固山的望天台,我在临海的第一个家便在这里。东晋的辛景在北固山上砌下坚固的城墙,这是临海筑城之始,而望天台因元代方国珍在此筑坛祭天而名。从我家书房窗口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紫色的楝花和泡桐花。雨中,楝花落下一地细碎繁密的花朵,而泡桐花坠落,会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远望群山,满目青黛。

  从望天台下来,沿着赤城路前行,就到了我的母校台州中学。我在高一下学期成为这里的一名插班生,在此度过两年半时光。每年暮春,紫藤花在学校的长廊上,架出一片紫色的云霞。校园里有一株老紫藤花,芳龄有三四百岁,龙盘蛇虬,苍古可爱。朱自清在我母校任教过,他深爱校园里的紫藤花,在文章中唤它“云哟,霞哟,仙女哟”,还肉麻地称它为“肉呀心肝呀”。朱自清到临海时,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只有24岁,但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课余,他喜欢在南门外看梨花,到南山殿望江楼上看浮桥,在东湖水阁上看九折桥上的柳色和水光。他喜欢临海的深沉和诗意,在临海的四合院写下他的《匆匆》,“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匆匆》里,有时光流逝的踪迹,也有朱自清在临海看过的云和花、走过的路和桥。

  我对临海的认识,是从一朵花、一个地名开始的。等我走过大大小小的街巷,看过万紫千红的花朵,我跟这个城市,已经难舍难分。

  二

  这座城2100年的历史,隐藏在纵横的街巷中,花朵则是街巷诗意的点缀,如一袭锦衣的花边。

  临海轰轰烈烈的春天,是从巾山路开始的。巾山路因山而名,巾山在城内,是临海人朝夕相对的家山,也是一座诗山。唐代顾况为它写下“一声秋磬发孤烟,月上青林人未眠”,宋代的戴复古在此留下“今古诗人吟不尽,好山无数在江南”,明代战神戚继光亦豪情大发,写下“九天云气三台近,百里江声一鸟飞”。

  惊蛰一到,巾山中路和巾山东路,满街玉兰花开,一排排,绵延千米,如士兵列阵,树干挺拔,花朵硕大,开得蓬勃热烈。我最喜欢穿行在玉兰花树下,感受早春临海的明媚大气。

  玉兰花后,桃花上场。临海人倾城出动,赶赴一场盛大的花事,男女老少骑着自行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到郊外的江下渚看桃花。桃花开时,春光繁而暄,千朵万朵,开满一树又一树。主妇会从树上采些桃胶,回家做成美味的桃浆羹。好多年过去了,江下渚已然没了沙渚,沙渚与江南街道连成一片,郊外成了热闹的市区。临海城在不断变大,但每个临海人的心里,依然住着江下渚和桃花岛。

  江下渚没了桃花,但望江门外多了“樱吹雪”。历史上,临海一直是台州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位于临海的台州府城墙又称江南长城,望江门是台州府城墙的城门,府城有七座城门,曰镇宁门,曰兴善门,曰崇和门,曰揽胜门,曰靖越门,曰望江门,曰朝天门,名字跟城墙一样雄浑豪迈。兴善门外有中津渡,朱自清从这里下船进城,郁达夫在这里候渡出城。我走的最多的是望江门,我在望江门外看过鸬鹚捕鱼,抓过沙蟹和“大夹虾”,目送过夕阳隐入群山。春分时节,从望江门到兴善门,长城脚下到处是如雪的樱花,江风吹过,一地霜白。

  立夏一到,紫阳街的蔷薇花盛装出场。每个城市都有一条代表历史的老街,于临海便是紫阳街。紫阳街是历史文化名街,因紫阳真人张伯端而名,它从宋代起,一直热闹到现在,店铺一家挨一家,有很老的秤店和药店,也有很潮的咖啡店和奶茶店,满满的市井气息。蔷薇花立夏时悄然探出头,露出绯红的小脸蛋。临毕业,我与同学结伴来这里,买了一坛米酒和几碗酒酿,喝得醺醺然,脸上现出蔷薇色。

  等到凌霄花开,就是热烈的夏天。凌霄花油绿的叶子像一张大网,盖住紫阳街斑驳的墙壁,成百上千的橙色花朵,吹响了夏的奏鸣曲,提醒着外地游客,这个城市在安闲宁静之外,还有热情奔放。

  除了紫阳街,临海有不少以姓或人命名的老街,广文路、若齐巷、钱暄路、赵巷、邓巷、皇后路、继光街、府前街(刘璈街)、文庆街……一个个王朝走马灯似的过,唯有贤者留其名。我走过的每一条老街,有历史,也有烟火。家门口的广文路和若齐巷因纪念被贬谪的唐代大才子郑虔而名,他告别好友杜甫,从国际大都市长安来到临海。他从低谷走出,成为临海的文教始祖,被临海人怀念了千年。钱暄路纪念的是开凿东湖的钱暄,他是吴越国末代国王钱俶的孙子。有宋一代,东湖遍开荷花,城中名流,荡舟湖中,吹笛赋诗。兴之所至,索性拗荷叶为杯,不醉不归。至于赵巷,是南宋宗室到临海的第一个落脚点,他们从中原仓皇奔走,一路向南,直到躲进这条狭长的深巷方觉心安。在王朝将倾之际,被金兵一路追击的宋高宗,从临安逃到临海,最后重新拼接起南宋的版图,临海由此成为南宋的辅郡。之后临海城走出一位皇后五位宰相,皇后路因此而名。继光街是为纪念明代战神戚继光,戚继光大破倭寇于临海,九战九捷,他是临海的守护神。

  街巷中,深藏着一座历史文化名城的功与名,深藏着临海2000多年的隐秘往事和风雅旧事。有厚重的人文加持,临海人总显得温文尔雅,他们做事讲规矩,却也懂得变通;他们信命,更相信奋斗能改命;他们厚道,就算看破也不说破,不会让人下不了台;他们活得有声有色,在平和之外自有一份旷达。

  三

  街巷中,还有鲜活生动的日常,细水长流的温情。

  行走在老巷,时不时就会看到花。风车茉莉和薜荔攀墙而上,四合院披上绿装,仿佛隐于闹市的草庵。薜荔油绿的果实,如小铃铛在风中晃荡,成熟后,临海人用来做成石莲豆腐。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都种着花,种的最多的是兰花、茉莉花和栀子花。栀子花青白的花苞一打开,六月的梅雨都无法掩盖它的香气。

  老巷子住着我的朋友,我到他家喝过金银花茶。院子里的金银花,细长的花朵天马行空地伸展开来。他的父亲经常躺在花架下的竹椅上,品着茶,听着咿咿呀呀的越剧。我成家后住到茶田巷,有一年,朋友怕我这个异乡人过年冷清,除夕夜骑着自行车,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给我送来一篮子的麦油脂。我才知道,原来过年时临海人家家户户吃的是麦油脂。我所接触到的临海人,都这般热情友善、有情有义,时常会邀请我到家中喝茶、看花。临海人的好客跟这个城市的闲适一样有名。我第一次看昙花,也是在临海朋友家。我们听着音乐,喝着羊岩勾青,看着昙花的花瓣duang duang地弹开。那个夜晚,丰盈美好,仿佛仲夏夜之梦。

  我还记得回浦路,两排高大粗壮的梧桐树,夏天如一把大伞遮住烈日,冬天叶子落尽,漏下斑驳的光影。老新华书店门口,夏天的早上,有卖茉莉花和白兰花的娘姨,一边补衣一边卖花。主妇在菜场买好菜,用零钱买上三两朵白兰花别在衣襟上,或者买一串茉莉花手镯戴在手腕上,回家路上带出一阵香风。

  夏天的傍晚,暑气还未散去,太平天国台门旁,花农推着自行车吆喝,车后座挂着大木桶,桶里插着一枝枝白色的水姜花,花朵如蝶,翩然欲飞。暑气混合着水姜花的气息,令我倍感亲切。

  秋天的临海,满城桂花香,有天井的人家,多半种有一二株的桂花树。临海有丹桂巷、双桂巷、桂花巷,起名桂花、桂秋的人也不少。我也深爱桂花,秋天妇人挑着箩筐在文化路上卖桂花,我买了一大箩筐,在阳光下晒干,做成桂花枕。因为桂花枕头太香了,还招来一床的小虫子。

  大寒时节,从朝天门进入台州府城梅园,一片香雪海。淡云、细雨、轻烟、微雪,是探梅的好时节。冬日的古城,除了梅花,还有水仙和瑞香。瑞香花朵细碎,香气浓烈,它别名锦熏笼,因南宋临海才子陈克的一首诗而名:“宣和殿里春风早,红锦熏笼二月时。流落人间真善事,九秋霜露却相宜。”陈克全诗写瑞香,但没有直接出现“香”字,后世以诗中的“熏笼”来比喻花香,以锦熏笼代替瑞香的花名。

  陈克不是只有风雅,他还有风骨。金兵南下时,陈克为收复故土,投笔从戎,北上抗金。史书上称他为“国士”。临海有文气,底气,也有硬气。

  临海的街巷长且深,看得到历史的深邃冷峻,街巷的花朵多而美,看得出生活的气定神闲。临海是一座有松弛感的城市,它是自在散淡的历史文化名城,也是全国首个获得“中国宜居城市”称号的县级市,临海适合慢生活,步履匆匆的人,来到这里,总会不由自主放缓脚步。

  四

  临海人的生活离不开花,这个城市有好多与花有关的地名,桃渚、花街、花岙村、芙蓉村、兰桥、花塘、荷莲地、荷花路、杏树下、荷叶湾,仿佛遍地风流。

  在临海,花呀叶呀果呀,都能成美食。我吃过很多与花朵、植物有关的美食:艾草做的青饼青团,乌饭汁做的乌饭麻糍和乌米饭,桃浆做的桃胶羹,薜荔果实做的石莲豆腐,海苔做的海苔饼。秋天时,临海人泡桂花茶,喝桂花酒,烧桂花芋艿、桂花年糕、桂花汤圆,我还吃过临海的荷花糕、橘红糕、桂花糕、梅花糕。临海是一座好吃的城市,是“中华小吃之都”“中国美食地标之都”,和古街一样,美食是这座城市的另一张名片。

  我的临海记忆里,总是跟花有关。今年谷雨时节,我从杭州回来,开车经过涌泉的橘林,暮春的风吹来橘子花的清香,忽然间我热泪盈眶。离开临海多年后,没想到,花朵成了我的乡愁。

  正如婉约与丰厚是临海的标签,创新与活力也是临海的标签,临海人把一副眼镜卖到五湖四海,把一粒纽扣做到产量全球第一,用一把休闲伞撑起一座休闲用品王国,以一颗药成为中国最大的抗生素、抗肿瘤药生产基地,而中国第一辆民营企业制造的轿车也是从临海跑出来的。临海如同一棵花树,有着蓬勃向上的精气神,它不停地拔节、生长、开花。

  每一次到临海,我都能感受到新的变化,这座城市原本只有古老的东湖,现在有了更广阔的灵湖。江边垃圾场改造后,成为花开不断的城市公园。破败的四合院,变身为书店和民宿,漂亮得让人认不出。原本冷清的城墙脚下,现在夜晚也热闹得如同白天,歌手深情弹唱,风把美妙的歌声传到江的对岸。曾经,那里是滩涂和荒地,现在成了沿江绿道,春天一片油菜花海。还记得那些年,从临海到杭州,要坐八九个小时的长途汽车,要翻山越岭,绕过一条条曲曲弯弯的盘山公路。而现在,只需一个小时,动车就把我从杭州带回到临海。

  我喜欢的临海,人文厚重,风物自然。江南长城有宏大的叙事,紫阳街是烟火的日常,灵江有雄浑开阔的浩荡,东湖和灵湖是静水深流的温婉,街巷有花花朵朵,山野有瓜瓜果果,临海因为它的丰厚博大,而显得余味绵长。它一面是铜墙铁壁,一面是烟火人间;一面是湖山在望,一面是漫卷诗书;一面是斑驳深沉的古城,一面是色彩斑斓的新城。

  临海有着从容不迫的气度,它的外在温润妥帖,内核生动鲜活。它是儒雅的名士,诗书满腹,老成持重,又是风流的才子,眉宇之间,气韵生动。在这个城市,循规蹈矩与离经叛道,都是被允许的,就好像词调、越剧与脱口秀可以同时存在。这个城市有海纳百川的包容。

  10多年间,我走遍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知道了它的前世和今生,了解到它的脾性和气质。我与它血脉相连,气息相通。这座城市支撑起我的文学梦想,给了我爱情和温暖。离开临海很多年了,但只要有人提起它,无数生动的影像就浮现在眼里。即便我回杭州多年,当钱塘江的风吹来的时候,我依然会想起灵江的潮气。

  临海,有山,有湖,有花。有山的地方,就有骨子里的硬气;有水的地方,就有智慧圆融;有花的地方,就有诗与远方。湖山无尽,花木有情。这,就是临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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