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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贵的消极 ——读《竹峰寺》有感

作者:王炜  来源:  时间:2025年06月27日

  

  《夜晚的潜水艇》是陈春成创作的短篇小说集,这位90后福建作家的首部作品集出版于2020年,其中收录的《竹峰寺》一篇写得真好。能看出作者拥有深厚的古典诗词功底,行文措辞松快而不乏雅致讲究,但更令人惊叹的是他对文字秩序编排的天赋。读着读着,我不禁想起明朝文人张岱说少年时写作,灵感来时就像随手从天空和造化中扯下一大片绸缎般的文字。很多事情一旦涉及天赋,就显得不那么科学,也难以效仿了。

  在当下这个时代,纯粹的文本阅读并能从中获得快乐,这种体验对我来说已经变得越来越难得。眼看着手机里无尽的信息更新让我的阅读习惯日益碎片化,某种涣散和零碎的阅读方式正在成为常态。正因如此,一篇好文章的出现才显得格外珍贵。

  于是,那晚我在朋友圈发了条老干部式的感慨:这是近年来读到过最好的文字,直让我看到半夜——“最好”这个词本身就带着狭隘的个人主义色彩,但所有关于文字感受的标准,几乎都源于个人体验。就像几乎所有的美食评价都来自个人偏好,所以我觉得这些文字好,对我自己而言,这完全合情合理。

  小说情节很简单:一个年轻人到山间一座名叫竹峰寺的古老荒败的寺庙小住。在那里没什么具体事情可做,整天就是睡觉,睡醒后精力充沛却又百无聊赖,于是胡思乱想,和和尚们聊天,直到无话可聊。最后通过查阅竹峰寺的历史,结合自己藏东西的习惯,他发现了寺中当年被人藏起的一块珍贵石碑。然而,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发现,只是把自己的一个秘密——一把钥匙,也放在了石碑旁边,让它们继续一起被隐藏。

  我们总是习惯在小说中的某个物件上寻找隐喻,试图解读作者想要表达什么,这其实是个糟糕的习惯。就像莫奈曾惊讶于评论家比他更了解自己的作品。钱钟书说得精准而刻薄——有一类哲学家,其实是研究哲学家的,所以他们的准确称号应该是“哲学家学家”,但事实上,所有的追溯和思考,都已经离创作者的本意很远了。

  我仍在思索这块石碑到底象征着什么:是过去?是祭奠?还是老子所说的无为而治?又好像什么都不是,唯一接近的形容词就是文字里透出的那种气质——疏离感。这个词似乎已经被用滥了,就像人们评价八大山人画的鸟,总是白眼向天,一派疏离的样子,但给人的感觉却很高级。

  我在小区路口一个每天都会遇到的智障者眼中发现过这种疏离感。他明明看着我,眼神温厚淳良,不带丝毫人间的攻击性,但同时你又能明确感觉到他并没有真正在看你,至少你的影像无法在他瞳孔中形成一个具体的、既定的、连你自己都认可的那种形象。

  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古典。就像你在广场上希望自己一箭射中标靶,在满场喝彩声中却无人知道是你射中的,于是你周身浮泛出一种隐忍的快乐。

  好吧,就算隐喻不在石碑上,可那把无用的钥匙又是怎么回事?

  小说中最精彩的有两个片段:一个是当年竹峰寺香火最盛时,庙里要摆宴席,大厨拟的菜单中需要新鲜芍药作为食材,而本地难以获得。和尚去请示方丈怎么办?方丈只说:“没有啊……没有就种嘛……”于是他们就开始种,最后竟种成了当地一景。另一段是描写陈元常书写这块著名的《蛱蝶碑》的过程,颇为奇妙,容我摘录如下:

  “这天暮春午后,花气熏人,陈元常又在寺中闲逛。照例看过了偏殿的壁画,听了会儿枝头的莺啭,摸了摸打呵欠的小和尚的头,他到一处石阶边坐下。对着庭院中融融春光,他看了很久,想了很久。直到一只翅上有碧蓝斑点的蝴蝶飞过他眼前。那个午后他想了什么呢?几百年前的少年心绪,没人知道。我猜想,他是在找一个平衡点,在庄严和美丽之间找到最恰当的位置,然后等待圣境降临笔端。蝴蝶飞过。陈元常意态忽忽,迷了魂似的,就跟了那只蝴蝶走。那天天气晴暖,莺啼切切。蝴蝶飞进大雄宝殿,他也迈进去。午后殿中无人,香烟袅袅,佛也半眯着眼。陈元常见那蝴蝶在香烛垂幔间忽上忽下地飞,飞绕了几圈,竟翩翩然落在佛髻上。他大吃一惊,呆立当场,《覆船山房随笔》里写,陈元常‘见彩蝶落于佛头,乃大悟,急索笔砚,闭门书经,三日而成。成,乃大病。诸僧视其所书,笔墨神妙,空灵蕴藉,似与佛理相合。尤以《药草喻》一品,神光涌动,超迈出尘。’蝴蝶轻盈地落在大佛头顶,是何等光景?难以想象。宗教的庄穆和生命的华美,于刹那间,相互契合,彼此辉映,想来是极其动人。陈元常被那个瞬间击中,找到了他的平衡点,得于心而应于手,于是奇迹在纸上飘然而至。”

  这段文字极为精妙。和马尔克斯一样,作者在小说中描写了大量感受。按理说,感受是散文家惯用的手法,有时连作者自己都说不清这些莫名感受的来由,需要批评家来指点迷津。而小说本应靠情节推动,你看现在的网络小说,30页的情节就跌宕起伏得足以拍成300集电视剧,读者被情节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往下读。

  而纯粹感受性的文字其实对读者并不太友好,稍一分神,一个电话,甚至一条微信提示音,就会让你轻易脱离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阅读疆域,那些阅读快感之类的体验顿时与你再无关系。运气好的话,整个下午都没人打扰,你就能深深陷入作者的频道,和他一起看阳光下油亮的树叶、天边裁剪云朵的风、振翅的金龟子等等。

  每个写作者都会试图营造一个类似“空间戒指”般的场域,把读者的注意力强行按在其中产生共鸣。我想说的是,这位90后作者的语言,在保持中文阅读快感的同时,还有一种仿佛来自丛林的魔力。当年就有人描述过马尔克斯语言中的这种魔力,听起来就像希特勒的贴身医生说他蓝灰色眼睛里蕴含的那种神秘魔幻力量一样不靠谱。

  但这毕竟是中文写作,我可以毫无障碍地阅读、被感染,然后觉得似乎很深刻,又什么都不想多说的那种深刻——这种状态几乎接近于道家理念了:以天赋和际遇为引,继而虔诚修炼,在某个山洞里打坐多年,直到不露痕迹、不修边幅为止。到最后,你可能会认为西门庆和庞贝古城居民的生活哲学才是人间真谛:当下才最重要,明天会怎样谁知道?所以不重要。地球爆炸、停水停电、买烟没钱、女友变心、AI觉醒……说到底,“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才具有更强的包容性。所以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听上去特别适合我。

  如果说孔庆东的文字给人单纯的阅读快感,松脆得像在嚼一块炒米糖,那么陈春成的文字就是丝滑的巧克力,或者是500年前米开朗基罗钟爱的美丽姑娘肩头那条将落未落的丝带——虽然我知道这个比喻可能会让人产生不太卫生的联想,但作者在文字中营造出的那种淡淡的忧伤(请原谅,这个形容词确实有些恶俗)、明确的疏离、疏离后的空灵,以及倦怠的不争,基本已经接近中国古典诗词的最高境界:高贵的消极。

  我格外喜欢这种消极后的空灵,迷人而致命。文字本身能够带给阅读者这样的体验,只能说是读者的幸运。

  正因如此,我决定再多读几遍,好好吸收其中的养分。说不定我也能写出临海城的某些山峰、某个洞穴、某座寺庙,嗯,还有某间道观。当然,也可能再读几遍后,我会因为自己文字的浅薄堆砌而羞愧难安、难以提笔,就像当年读马尔克斯的作品时一样。

  好在过不了多久就会忘记这种感受,于是又能继续勇敢地写作,保持谦卑而坚持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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