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初年,台州是高官显贵热门的侨寓之地。由于宋高宗在南渡时,有“从官择便住温、台之命”,所以一“定都”临安后,台州便开始热闹起来,一时之间“南渡多北客”,“四方之寄寓者”带来了中原的人文和风雅。
这不,大概在绍兴十八年(1148)前后,提举万寿观的保信军承宣使曹勋,主台州崇道观的福建路转运副使贺允中,寓居临海的名士李益能,还有侨寓临海的未来宰辅王之望,等等,他们正好群彦毕集台州府城。
某日,天空正酝酿着一场大雪,灵江畔的倚江亭上,一场热闹的酒会也在高调举行,“豪客争题鹦鹉词”,大家争相作词唱和。作为大词人的王之望欣然赋词一阕《鹧鸪天·台州倚江亭即席和李举之,时曹功显、贺子忱同坐》,词的最后是:“谪仙狂监从来识,七步初看子建诗。”分别用几位高官的同姓历史名人作比,如以“谪仙”李白喻指李益能(即李举之),以“狂监”贺知章喻指贺允中(即贺子忱),而北宋末年慢词大家曹勋(即曹功显)压轴出场,并被比拟为有七步之才的曹植,可见其文思之敏捷和才华之横溢。
一
这位曹勋后来官至参知政事,他的身世可不简单。
曹勋(1098-1174),字功显(又作公显),号松隐。颍昌府阳翟(今河南禹州)人,宋代文学家、词人、大臣。南渡后寓居台州,是温岭、黄岩、仙居、天台等地曹姓的先祖。
曹勋出生于文化世家,伯父曹纬、父曹组都很有才华,三代赠至太师。他在儒学氛围浓厚的家庭中成长,早早便博览群书,经史子集无不精通,而且“无一日辍吟而停披也”,所以出名也早,“蚤游成均,有声侪辈间”,但他却以武官的序列升迁,后来又考了进士。
他的经历颇具传奇色彩,靖康元年(1126),与宋徽宗一起被金兵押解北上,与皇族共患过难。后来,他受徽宗所托,怀半臂绢书从燕山逃归南宋朝廷,使赵构继任皇位有了依据。他据自身经历陆续献上《北狩见闻录》《进前十事札子》,表达了坚决北上恢复中原的思想。但宋高宗却没有这样的志向,为此看他不顺眼,导致他辗转九年不得升迁。
宋金和议后,曹勋又多次奉命出使金国。绍兴十二年(1142),第二次使金归来,圆满迎回了徽宗梓宫及韦太后,并在金庭慷慨激昂、据理力争,这般骨气为他带来了荣誉和地位,但同时也开始被秦桧猜忌,因此不得不乞祠禄(就是享受俸禄而不必承担实际职务),退居台州。后来虽被重新起用,加太尉、提举皇城司、开府仪同三司等头衔,但是他已经年老无心政治,最终退居天台,去世后赐谥号为忠靖,葬在临海括苍山下大岙村。
曹勋于绍兴三年(1133)、十五年(1145)、二十年(1150)和乾道元年、五年多次退居台州,时而住府城巾山南麓,时而住临海括苍或城东,时而居天台山麓,房宅之多,可以说是宋代典型的台州“房叔”,即便是最终定居天台,他也经常“往来子舍,率不逾季,即移舍焉”,到儿子们的各处曹家别墅庄园小住一段时间,从而导致后世学者都难以搞清楚他的居住地。我们根据其诗文整理了下,可大致为三个阶段:
临海守孝期,即绍兴三年至五年(1135)间,因他的继母润国丘夫人去世,而北方家乡已沦陷,他只好将母亲先葬在“临海县真隐山之阳”,即现在临海括苍大岙一带,并向朝廷申请将坟东南侧的显恩寺作为自家的香灯院,改为显恩褒亲禅院(上世纪被拆毁),并在旁边建了二十多间房子,“井灶什物、床榻皆备”,作为子孙祭扫祖坟的歇脚之所。年老退居天台后,他还“间来坟山,乐其地,必留连旬日方归”,并写诗说“闲时谒坟山,小筑真隐麓”,这里是他缅怀家人、寄托乡情的地方,也是他日后的归宿,所以对这里特有感情,并且每次一待就十来天。
由于崇信禅宗,他还在天台往来府城的临海小石岭附近建了接待庵,方便来往僧侣歇脚,他的第二个儿子曹耜的墓地后来也建在这一带,楼钥的文集和洪迈的《夷坚志》都有记载。
这一时期,作为寓居他乡的游子,再加上国有难、家有丧,他的心情是郁闷的,怀乡的愁绪始终魂牵梦萦。他的诗中充满了异乡流离的痛楚,望故乡时,他感叹“我亦天涯沦落客,丘园回首乱云遮”;怀故人时,他痛吟“衰草苍烟非故里,短篷轻桨漫归舟”;过节时,他总是“笑谈怀酒伴,节物念吾乡”;悲秋时,他感慨“两行南去雁,一片北归心”。总之,“北归了无日,先垄扫何时。愁与燕鸿远,心同楚客悲。”每到此时,他总是“引领乡关,邈隔南北,慨念松楸久无洒扫,计湮没于草莽中”,充满感伤。
为此,他带着强烈的国仇家恨,希望“俟还先垄有日,则负骨以归。因得地为窀穸,以待北归”,有朝一日能够带母亲的骸骨北归故乡。正是抱着打回家乡去的渴望,在此期间,他依然保持“行忠赤之心”,未尝一念忘国耻,写下《项王怀长沙》《有所思》《汉宫昭君怨》《京口归燕》等表达内心悲愤和对投降派残害忠良之愤慨的爱国诗篇,还多次给正寓居临海的丞相吕颐浩写信,表现出强烈的抗金复国思想。
二
第二段台州侨寓期是“祠客台州”阶段,即绍兴年间因被政治打压而赌气“奉祠”。这一时期,曹勋应该大多时间住在府城,据其留下的《台城杂诗》等诗来看,就住在府城墙边一个名为“南园”的地方,其“稍收帢帻山房景,欲学孤山处士家”“小亭倚山肋,东望渺云海”“卜筑城隅久罢休”“城居得高胜,栏槛俯阛阓。敛迹红尘中,游目雉堞外”等诗句都表明住在巾山麓的城墙边。而从“侨寓江城”的周边环境来看,其“居临潮落潮生地”“远岸重重树,晴江处处舟。飞红残照里,闲倚水边楼”“危亭栏槛倚江干,饭了登临得暂闲”等诗句显示,应该在城墙根面江的地方。他还有诗说“小山丛薄栖南郭,兰若蔽亏如间错”,这与他对贺允中住处的描述“巾山之阳,佛宫与邻”环境相似,也印证了他们为何能经常一起聚会,主要是他们住的都是巾山南边的“江景房”。
其间,曹勋经常与台州府城的名流诗酒唱和、饮席歌筵,与他往来的有参知政事钱端礼、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贺允中、抗金名将李显忠、提举浙东常平蔡向、台州知州曾惇等,可以说是囊括了同一时期台州名人圈的顶流。
他们一起举办各种雅集,攒各种文人局。有酒局,这是曹勋的最爱。这段时间,他似乎完全放飞了,他说:“我生苟无祸,放怀在诗酒。诗酒得自在,功名亦何有。”为了诗酒宁可放弃功名。当然也是借酒来浇愁:“不复嫌村酒,何能有客愁。”因为“惟有芳醪意甚真”,所以几乎无酒不欢,孤独时,他渴望老友贺允中“肯来倾浊酒,同与散清愁”;下雪了,他要跟老贺一起“能赋怀王粲,开樽忆孔融”,赏雪饮酒、共享雅趣;中秋节前一天,他又寄诗表达“一樽不同乐,孤光共愁绝”的心情,渴望思亲的佳节能跟老乡一起追忆北方的故土。
跟钱端礼一起最喜欢干的事就是豪饮了,尽管酒量不好,却很贪杯,“满腹本来同偃鼠,吸川遂欲比长鲸”,结果“醉后狂歌能恕否,如今五日未全醒”。钱端礼写了诗,要亲自到曹勋家一起当面探讨,他又兴奋得高唱“春风烂熳何妨醉,浊酒淋漓任满衣”,春风如此绚烂,何不借此痛饮一场,即使浊酒溅满了衣襟又何妨。
他喜欢劝酒,一句“金蕉酌酒应须醉,玉指传觞岂易辞”,令贺允中、李益谦为之倾倒;哪怕是与知州曾惇谈政事,也不忘用酒来比喻:“政须图一醉,宁复较行觞。”
当时还流行“赏花局”,他或到贺允中家中赏瑞香,或到城东北龙顾山下的钱端礼家赏荼蘼,也请朋友到自家小圃赏春,还一起组团到城东山宫一带赏“照眼传香总是梅”的十里梅花;还有“小园午集”,邀请众人来赏花游春,下棋吟诗。
三
最悠哉的是“卜居天台”阶段,即乾道年间。曹勋的仕途比较顺利,也常被人非议,“厄于权奸者且二十年”。绍兴和议之后,他对苟且偷安的时局渐生不满,于是“英锐有为之志磨灭以尽”,从而将对政治的关注收拾起来,转而投向山林之趣。尤其是到了乾道年间,曹勋已经六十余岁,心境趋于恬淡,已经没有什么工作斗志,天天想着船到码头车到站,“思得闲静处,与道人衲子辈或围坐谈笑,或携筇细履,开眼得林泉之胜,坐卧有云霞之鲜,萧然徜徉,不知老之将至”,希望“从容云水,无负年光”。
而他最心仪的地方是天台山。早在朝堂时,曹勋就对天台山念念不忘,写了《思归天台》,表达“每与儿曹话归计”的频繁;《忆天台》,期待“悬车归台山,乘田方自勤”的生活;在没有实现愿望的时候,总是感叹“未得归休桐柏去,每寻故老话台州”。
经过一番“挂冠复挂冠,求去再求去”的频繁进退后,曹勋最终落脚在天台,“幽栖真在赤城隈”,就是《天台县志》所说的曹开府勋宅,在县北城外二十步太坊一带。还在天台县城西清潭山的松隐,“小葺衡茅望玉霄”,筑个小隐作为“晚岁游息之地”,他的诗文集也因此命名为《松隐集》。
由于喜爱天台的桐柏山水,曹勋还在桐柏庵西侧建有冲啬庵。“高宗书冲啬二字榜之,傍有云壑尤胜”,宋高宗御题匾额,恩荣有加。曹勋为此还写了好多诗,其中“小庵筑桐柏,宛在艮山位。数峰直远目,一水绕右地。门径连主山,松篁接空翠。贵客下北阙,喜话卜邻计”对此作了生动描述。
一退休,曹勋就迫不及待写下“恩许天台遂幽筑,清风一棹送归船”的诗句,顿觉一身轻松。到了天台后,他开始迎接陶渊明式的归田园居生活。对此,他频繁自夸道:“我在天台山下住,松菊占深幽”“除地台山麓,稍葺五亩宅”“三台胜地松连菊,五亩幽居竹映扉”,山林隐逸,只问农桑,不问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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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此彻底接纳并喜欢上了第二故乡台州。由于他是一个博涉群书的典型文人,再加上他“自少而壮,壮而老,处贫贱患难富贵,未尝一日不留神笔砚间”,创作激情很高,笔耕不辍,因此,他得台州的山水之助,诗文从“文藻华丽,炳炳琅琅,昭如日星”的气象转向清丽自然。他在台州创作的大量诗歌,让我们得以窥见北宋南渡宰辅的隐居生活。
隐居天台是南渡后令人羡慕的事,所以曹勋经常在诗中夸耀,一会我是“我本汝颍士,老隐天台山”,一会是“我家天台玉霄峰,旁临云海空复空”,时而“小筑云卧天台山,再挂此冠供汛扫”,时而“投老台山麓,松篁筑靓幽”,“顾予岩壑姿,小筑台山傍”“晓拥台山云,时读修禊帖”“素怀绕列岫,乃家台山麓”等等,都展现了闲适、超然的生活状态。
他的生活环境是自然的:“晚家台山下,云水同一乡。人事讲邻曲,鸡黍期相当。秋风起木杪,凉气吹衣裳。东家喜见招,社瓮开新尝。”与孟浩然《过故人庄》中“故人具鸡黍”“把酒话桑麻”的诗意也很类似。莳松栽花,移竹种麻成为了他生活的常态。
“坐断天台四五年,居山心迹两超然。”正如海子一样,曹勋实现了“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关心粮食和蔬菜”的愿望。他是这样描述自己在天台的生活:“卜筑天台,松竹靓深,侣方外之高士,访亲旧之知音。一觞一咏,有书有琴。”寄情山水之间,享受闲逸之趣。其间,他创作了大量山居诗,都是吟咏性情、陶写风景之作,深得陶渊明的旨趣。
曹勋结庐在一个有山有水的村落,周围全都是佛寺。有时候要到桐柏宫去玩一下,回来时已经夕阳西下。好友们都散居在山间四处,要等十来天才有可能偶尔小聚一次。每次都会喝得烂醉,醉后放声高歌、自由自在。
他喜欢喝酒,正好台州人也嗜酒,“朅去天台居,邑有万户酒。一出尝十家,已觉醉屡肘”,一出门就能喝到很多人家的酒,不知不觉就醉得连手都伸不直了,回家时月亮已经挂上枝头了。他还经常借春游之机到外面喝酒,甚至很晚才回家,到了家人“持炬接迎我”的地步,此时他已经“村醉欹冠巾”,早已醉得衣冠不整。他说“闲居必家酿,不以空乏废”,为了喝到好酒,他还“买鱼沽市酝,借姓过州城”,偷偷到府城买好鱼好酒。
醉酒频繁了,烦恼也来了,他开始自我反省。“招客图客欢,不图能病客。既醉失匕箸,吐茵堕巾帻。何堪款曲意,贻念风月夕。拂旦往问讯,惭恨见颜色。”招待得太过热情,把客人喝醉了,导致客人酒后失态,甚至吐得不省人事,第二天去看望,自然会心生羞愧遗憾。
而更可悲的是,酒喝多了就容易出事。“台山邑万户,户以酒为天。不惮甑生尘,所愿酒如泉。多疾自曲蘖,致夭非天年。因思禁酒法,积粟民沛然。”台州人嗜酒如命,经常因此得病,导致无法安享天年,这让曹勋不得不考虑建议官方推行禁酒令,那样的话省下了粮食,百姓肯定会为此感动的。
他“家蓄千指客,始知常有年”,大户人家,人口众多,必须考虑农业生产问题,于是田园中也不乐意种桃李花等休闲的花木,而是要种更多的粮食。“隔岁种成麦,起麦秧稻田。晚禾亦云竟,冬菜碧相连。收割不闲手,垄亩无空阡。”麦子与稻子轮番耕种,晚稻过后还要种冬菜,总之不能让土地闲着。很难想像一个享受过荣华富贵的高官也开始像一位老农一样跟土地怼上了。
有时候,有士人不远千里来村中拜访,他也拿不出丰盛奢华的饮食来招待,只有“白饭与青刍,且饷驴与僮”,用白米饭来招待友人及其僮仆,用青草来喂驴,非常简陋却透着质朴和实在。但他家地多,大多时候还是很富足的,他说自己经常“负郭所种、饮酒所用,分遗三子”,收成不错,还可以经常分给三个儿子一些。
随着山居生活的深入,他对农事有了更多的理解,开始懂得如何更好地种植并保护农业果实,“栽竹勿傍墙,种蕉莫近砌。顷之根蔓延,寖乃坏阶戺”,竹子和芭蕉不能种在墙边和台阶旁,否则它们的根蔓容易侵入并损坏围墙和台阶,而且如果想要好好地享受“扶迹宛成趣,茂密相映蔽”的种植成果,就要经常驱赶野兽,不时修剪过多的枝叶,“操刀时遣獠,洗削去蓊翳”。
他开始关心农民,雨季太长,他要“再拜祈开晴,民食庶可得”,期望天气好不伤农时,百姓能够丰收;甚至到了“农安吾亦安,朝夕祈苍苍”的地步。他可怜那些辛苦的采石匠,“架屋集匠氏,斫石最可恤”,要经历千辛万苦才能将大石头从高山找到并采运下来。他甚至还掌握了一些农时规律,如“秋雨不可雷,雷即雨无节”等等。
当然,富人也有小烦恼,比如他也遇到了“队伍不好带”的麻烦,尽管好吃好穿地养着一帮仆人,可是他们却“小则爱睡眠,大者趋博戏。不然言疾病,莫能承付委”,小的爱睡懒觉,大的嗜好赌博,要么就假装有病,好多事都交代不下去,这难免让他很无奈,不得不细品《论语》中“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金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