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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影勒回天际水

——南宋中津浮桥的技术浪漫与社会理想

作者:林大岳 张芷馨  来源:  时间:2025年05月02日

  台州城南的灵江渡口,是台州通道的咽喉要冲,千百年来总是人车川流不息。古道上的马蹄踏碎晨霜,商队车辙碾过暮雨,却总在这里被滔天白浪生生截断,化作“招舟待济”的焦灼等待。

  宋之前,这里一直没有桥,南北往来全凭渡船。酷暑里等船令人汗流浃背,寒夜霜降时来往的商贾蜷缩如寒鸦,更危险的是随时可能袭来的暴风雨,那些唯利是图的船夫常让超载的破船在惊涛骇浪中颠簸,乘客时常命悬一线。

  直到淳熙八年(1181)那个春夜,台州知州唐仲友与上级官员险些命丧渡船,这场与潮水的较量才真正拉开帷幕。

  当年三月的子夜,上任才三四个月的唐仲友到城南迎接前来视察的常平使者。他们五更登船,老船公的竹篙刺偏了水道,在漆黑江面失了分寸,官船一直在漩涡中打转,待到东方既白才勉强靠岸。

  浑身疲倦的知州尴尬地环顾渡口:晨雾中等待渡江的百姓已排成长龙,满载货物的商队望江兴叹,而江对岸的早市已传来第一声吆喝。此刻,他感受到的不仅是江水刺骨的寒意,更是民生疮痍的温度。

  他向当地长者打听为何不在此建桥?父老们大吐苦水:此处潮汐涨落无常,数次动工都被江水吞噬,连江边的饭铺都被冲得七零八落。不仅技术问题难以解决,而且还有那些靠津渡吃饭的船户和两岸商户的阻挠反对,导致建桥计划屡屡搁浅。

  唐仲友想到前阵子台州刚经历灾荒,百姓饿得啃草根,如今得到朝廷赈济稍缓危机,但若不解决这性命攸关的渡口,岂对得起“牧养一方”的职责?这桥,非建不可!

  一

  唐仲友雷厉风行,说干就干,两个月后,就安排官员做好部署,组建工程队,测量地形,测绘河道,制定施工方案。

  但是“潮汐升降,经营为艰”,这是千年未解的技术困境。对于如何破题,官员和工人们都毫无经验,这非常考验文科出身的唐知州。

  没有3D建模软件?唐仲友有更朴素的智慧。他在州衙后院建立了实验室,挖了个大水池,然后让能工巧匠按1∶100比例搭起浮桥模型,放入水池中后用竹筒控制水位涨落,反复观察潮水冲击下的变化。

  当木制桥体在人工潮汐中稳如磐石时,围观匠人看着这个“水池里的潮涌剧场”,终于明白建桥并非天方夜谭。他们爆发出惊雷般的喝彩——这个超前千年的水利实验,竟用寸许木模降服了百丈江涛。有人后来用一句“虹影勒回天际水”,定格了这场精巧的技术浪漫。

  南宋版“水利实验”成功后,建桥方案敲定。

  但工程启动时,又面临着财政吃紧的问题。唐仲友一拍桌:“五县共同承担桥栏舟筏,黄岩供应竹缆,其余经费都由临海负责!”五县官员起初面面相觑,最终被一句“五邑共之,利在千秋”说服。这场南宋版“跨区域协作”,让980万文、450斛米精准落地,连日用和庆功的260石酒都落实到位。这简直就是“拼单造桥”。

  工程很快被推进,自四月十一到九月初二,5个月不到就完工了。

  为了加固浮桥,减少水流的冲击,人们在皇华亭(浮桥北岸)东侧筑起两道石堤,如同巨龙探入江中,堤身以巨石砌筑,内嵌铁木筋骨。桥面设计成三层阶梯如琴键错落,两侧“却月形”弧度暗合流体力学,以分散水流,南端特设夹木岸缓冲激流。最精妙的是悬浮系统:25节桥身由50艘木船支撑,桥与岸间留出15寻空隙,用6个可随潮汐升降的竹筏衔接。这些筏子由20根石柱锚定,再以26道铁锁、42根竹缆编织成“水陆蛛网”。首创可伸缩、起落的引桥结构,通过调节桥面高度适应潮汐变化,确保全天候通行。锁缆两端镇守着石狮、浮图,关键处架起木架托起横越缆绳。为保万无一失,还安排值守房,派僧人负责香火、士兵昼夜巡逻。

  最初,百姓对于建桥半信半疑,施工中流言四起,待通行那日,所有的质疑都化作惊叹。当浮桥在灵江中长虹卧波时,人们看到的不仅是技术图谱,更是《考工记》精神的现实呈现,也恰似《天工开物》的序章,在实用主义与理想主义的夹缝中生长。

  唐知州却不敢懈怠,他迅速将工作重心转向了更幽微的维度。

  他将岁入数百缗的东湖公田划拨为维修基金,这看似寻常的财政安排,实则暗藏着突破“黄宗羲定律”的企图——通过制度性安排规避“积累莫返之害”,让公共工程不至沦为昙花一现的政绩表演。他编写了“桥防图志”,图纸编号、物料清单信息样样造册,潮汐时刻表都刻成碑文,还将废弃亭台改造成龙王庙,既镇风水又当瞭望塔,一举多得。

  当然,建桥难,护桥更难——金石尚会被岁月侵蚀,何况这竹木铁石构筑的“生命通道”?为此,唐仲友特地写下《新建中津桥碑记》,并勒石,既铭刻当下的艰辛,更警示后人:这横跨江面的,不仅是木板石堤,更是需要代代守护的民生命脉。

  自此,浮桥在南宋文人的笔下,既是民生工程,也是艺术意象。当技术理性遇上文学想像,宋代士大夫的执政理念便有了更生动的注脚。

  从象山知县任上退职在家的临海人蒋鹗撰写了《江有济》三章对此作了热情歌颂,时任黄岩县尉的南宋中兴文坛重要作家孙应时参与了桥梁建设,他有感而发写了《江有梁》四章组诗。

  孙应时的组诗铺陈极为细腻:第一章哭民生之艰,第二章赞官员之智,第三章颂皇恩浩荡,第四章期永续传承。全诗把百姓对唐仲友的爱戴推向极致,极具感染力,也表明了鲜明的观点:真正的治世能臣,既要能建桥于江,更要立法于心。

  中国第一部司法验尸技术专著《检验尸格》的作者黄岩上珙(今温岭市温峤镇上珙村)人徐似道也作了《唐史君与正新建浮桥》一诗:

  秋风百柁倚江皋,幻出城南不柱桥。

  虹影勒回天际水,鹢头惊退海东潮。

  白银阙里看车马,赤玉阑边听鼓箫。

  硎刃有余舟楫在,待随芝检上云霄。

  全诗通过虚实相生的笔法,将实用工程升华为精神象征:浮桥不仅是跨越江河的通道,更是连通现实与理想、见证人力胜天的丰碑,既彰显地方官员造福百姓的治世之功,也寄托着对国家兴盛、人才得用的深层期待。“虹影勒回天际水,鹢头惊退海东潮”一句,用浪漫的文笔写出了大桥的雄姿与气势,是歌咏中津浮桥的代表作。

  藏在诗句里的治理密码十分明显:用技术驯服自然,以制度对抗时间,靠民心衡量功过。最好的政绩工程,从来都是既能扛住潮汐冲刷,又能载动诗情画意。

  中津浮桥也因此成为中国浮桥建筑史上的一件杰作。

  二

  浮桥火了十几年后,却在后续的时间里经受了各种考验。

  正如唐仲友所预料的,开始谋划时的艰难,远比不上长久维护的艰难,即便是金石那般坚硬的东西,时间久了也会被磨损、出现裂痕,更何况其他事物呢?(唐仲友《新建中津桥碑记》:“然虑始之难未若保之之难,金石至坚久犹刓而泐,况他乎?”) (下转第6版) (上接第5版)

  因为受到潮汐涨落的影响,浮桥每天从早到晚都在遭受撞击和颠簸,汹涌的水流不断侵蚀着桥身,时间一长,桥就支撑不住了。

  从绍熙元年的江乙祖开始,到庆元元年的周晔、庆元二年的刘坦之、嘉定四年的黄?、嘉定六年的俞建,历任台州知州都陆续对桥进行了重修。这座浮桥注定成为南宋士大夫政治理想的试金石。

  绍熙五年(1194)秋,也就是台州知州周晔到任的两个月之前,情况最为糟糕,台风席卷台州,“大风拔木,江海为立”,田亩冲毁,庄稼绝收,中津浮桥也被洪涛卷入东海。

  当时,朝廷诏令天下郡县,凡是遇到灾异、水旱情况的,都要如实上奏,随后便发放粮食、捐出钱财,委派地方长官安抚百姓。临海就是需要安抚的地方之一。知州接到诏令后,商议赈济百姓之事,可灵江不通,人们出行再度艰辛。

  庆元元年(1195),重建工程启动,周晔展现出不同于唐仲友的治理智慧。他听人说,天台山谷间有被风刮倒的树木,可以用来建造桥梁,而且僧人们也乐意捐赠财物,于是便利用这一机遇,命令临海县丞戴若水、户曹赵汝达负责重建,并实施科学的工程管理。

  他们筹集资金,对桥梁进行了技术性改良,改进缆索材料和连接方式,提高浮桥的抗冲击能力,打造了50艘船,建成了由25个船节连接而成的浮桥;把桥栏换成华表,在船上设置舵和桨,将木头串联成筏,用柱子系紧缆绳。如此精心改造,使得桥梁更加长久稳固。还对管理措施进行了改革,把桥边祠庙、小屋中那些坍塌的部分拆除;改革人事制度,将长久服役的守庙僧人、士兵裁减,既延续了唐仲友设置僧舍香火的传统,又以考核机制破除怠政积弊,堪称宋代公共工程管理的范式升级,彰显南宋地方行政的专业化趋势。

  工程于10月开工,历经135天,终于建成。工程数据极具现代预算报告式的精密:共花费120万文、130斛米、70石酒,参与劳作的工匠多达8600余人。《重建中津桥记》里记的这串数字,仿佛在说:“每一文钱,都花在了刀刃上。”

  要知道这是周知州在灾后财政窘迫的背景下,既要应对“群情嗷嗷”的民生压力,又需规避“惧不克支”的官僚推诿,而且关键是“不剥于下,民罔闻知”,革除弊政,解构了“官办工程必附私利”的权力惯性,没有常见工程中劳民伤财的潜规则,其“仁厚明达”的政治品格、“清讼省罚,调娱全安”的施政,被认为是非常高效廉洁的,体现了“经世致用”的思想。

  知州周晔的重建之举迭代了工程技艺,更折射出南宋中后期社会治理范式的微妙嬗变。

  时任军器少监的前台州添差通判高文虎(约淳熙九年任)应邀写了《重建中津桥记》一文,他曾参与编修《高宗实录》,以史官的素养,完整地记载了重修过程。

  高文虎还借文章表达了“革故鼎新”的改革诉求,将矛头直指他原来的上司唐仲友,指出设桥本为惠民,收费则悖离初衷。他批评了建桥“实规截舟,以事征剥”的弊端,即借公益之名行敛财之实的“启桥钱”制度,认为这种“检匿煽虐”的制度性异化,是地方治理中“与民争利”的痼疾。他呼吁“悉捐其旧以尽惠台人”,不仅是对具体政策的修正,更是对士大夫“利寓以康”政治伦理的重申。

  当年唐仲友建中津浮桥时,高文虎曾亲眼见到桥的落成,对“启桥钱”早已不满,只是当时没有话语权,13年后,他在文中再次表达了这一想法。这与朱熹当年弹劾唐仲友时将此作为一条罪状(朱熹称桥建成后没到一年唐仲友就收取过路费2500多贯,而且造成纠纷不可胜计)的思想一致,因此有人也认为他在弹劾事件中极力怂恿过朱熹。

  高文虎希望“桥可损益而惠无穷已”,强调真正的善政须以制度性让利保障惠民实效,而非停留于技术性修补。他在批判性继承新政传统的基础上,开创了更具现实针对性的改革话语。

  人们总是希望一劳永逸,可世间事物的兴衰变化无常。

  嘉定六年(1213),离上次重建已经18年。此前中津浮桥存在严重缺陷:以竹木拼凑的简易结构仅维持10余年便两次大修,20年内完全损毁。台州知州俞建发现旧桥无法修复后,决定彻底重建。

  他突破常规做法:不按惯例摊派经费给五县,而是由州府直接统筹;选用天台山优质硬木,以超出常规数倍的厚度打造桥体;雇用工匠如同家人般优厚对待。经过精心施工,新桥通过优化资源配置实现了工程质量的跃升。

  竣工后,俞建特意请永嘉学派的集大成者叶适撰写碑记,坦言此举虽违背“为官不留痕迹”的传统理念,但事关百姓安危必须亲力亲为。

  文章通过具体案例揭示:优秀的地方治理既要超越短期政绩追求,又要建立可验证的长效机制。俞建既反对敷衍塞责的“无迹”虚名,也警惕标榜自我的狭隘政绩观,在勤政与实效、当下与长远之间找到了平衡点,展现出宋代士大夫“经世致用”的务实品格。

  叶适提出了检验吏治的标尺:“时之久近,可以验工之良苦;会之出入,可以较用之少多;作之缓急,可以知吏之贤否。”借俞建之口点明:为政者若以“避迹免烦”自保,实则是漠视百姓疾苦,真正的善治,须以“自烦”之担当换取“民无烦”之实效。

  俞建的实践让人充分信服他的政治理念:为政者须在有限任期(“旦夕去”)与无限责任的张力中,以时不我待(“不敢一日怠肆”)的紧迫感应对当下问题。这种既不避历史局限又追求长效价值的治理观,既是对“永逸”幻想的祛魅,也是对“功成不必在我”境界的诠释。

  叶适通过桥记这一微观案例,构建了“以民需为本、以实效为衡、以历史为鉴”的治理范式,既呼应了永嘉学派“义利并举”的哲学主张,也为南宋积弊丛生的地方治理提供了改革思路。

  三

  当临海城外的浮桥在潮汐中沉浮,它已然成为丈量官员政治生命的量具——唐仲友初创时的技术智慧、俞建重建时的制度改良,乃至后世无数修葺者的责任担当,都在桥体的木石纹理中留下南宋中期地方治理思想的“台州样本”。

  南宋跨越数十年的三次修建,三篇桥记,看似记录的是木头、竹缆和潮汐的较量,实则是宋代士大夫治理思想的实验田。虽时隔800年,其间闪烁的治理智慧,仍能为今人提供镜鉴。

  一是打破“一亩三分地”的共治思维。唐仲友初创中津桥时,便以“五邑共之”的协作模式破解资源困局,这种跨县域的工程协作,俨然是宋代版PPP模式的雏形。周晔重修桥梁时,不仅动员官府力量,还借助寺庙僧人的捐赠,这种“官方主导+民间参与”的思路,和现代社区共建、乡贤助力的逻辑不谋而合。而高文虎痛斥“启桥钱”的敛财之弊,呼吁“悉捐其旧以尽惠台人”,这背后是对“公共利益至上”的坚持。这些实践与当下的跨域协作形成跨越时空的呼应,证明公共事务从来不是“独角戏”。

  二是技术理性与人文关怀的双螺旋。800年前的工匠没有CAD制图,但唐仲友“以寸拟丈”的水池模型模拟潮汐环境测试浮桥稳定性,堪称南宋版的“数字孪生”技术,成为中国古代桥梁史上最早的“实验性设计”范例。周晔“变灾为材”、化危机为转机的智慧,也值得人们学习。而三篇文章共有的成本核算意识,更凸显宋代工程管理的科学精神。

  三是制度设计要“管一辈子”。叶适看得最透,他戳破了一个真相:如果只靠某位官员的心血来潮,再好的工程也难长久。唐仲友早就留了后手——从地方财政里单列一笔“修桥基金”,年年拨钱维护;周晔更细化规则,定期考核守桥僧人、士兵,干得不好就换人。这些安排,都在构建可持续维护机制,与现代绩效考核的长效机制设计不谋而合。就像叶适说的“时之久近,可以验工之良苦”,将工程质量与官员政绩捆绑考核。这番话,简直预言了今天的工程质量终身责任制。

  四是民生为本的执政底色。三次修建,都是对百姓疾苦的体察,对“设桥为民”理念的坚守。唐仲友创建浮桥,因为百姓摆渡过江“寒暑尤病”“命寄毫发”;周晔面对灾民“群情嗷嗷”,宁可自己辛苦也不加重百姓负担的担当;高文虎批判收费桥“与民争利”;俞建“利民通商,平准均输”的执政理念,皆将民生置于工程价值之首。唐仲友建桥时,把龙王庙、巡逻室都配齐,既镇水患又保安全;周太守重修时给桥加装护栏、改良船锚,生怕百姓过桥有闪失。这种“把小事当大事办”的态度,都藏着一以贯之的民生福祉理念。

  中津浮桥的兴衰,实为宋代台州社会治理的缩影:唐仲友的“技术破局”、高文虎的“制度批判”、周晔的“危机应变”、俞建的“不以责县”、叶适的“利民不厌”,不断革新,日益进步,也揭示了古代公共工程的核心逻辑——既需征服自然的硬实力,更需“视民如子”的软情怀。

  三座中津桥虽已沉入历史长河,但其承载的治理智慧仍在灵江潮声中回响。它们在时光长河里闪着微光,叩击着每个时代的治理者——最好的政绩,从来不是刻在碑上,而是留在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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