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日本僧人成寻亲身游历天台山与五台山,并撰写《参天台五台山记》,这本书成为记录北宋台州社会风貌的珍贵文献。
在这部日记中,成寻不仅详细记录了台州的风土人情,还侧面描绘了台州的社会文化,为我们了解北宋台州的宗教文化、生活习俗及茶事活动提供了稀有而确凿的第一手资料。
一
成寻,俗姓藤原氏,出身贵族,自小进入京都岩仓大云寺受戒,学习中国的天台宗显密二法。42岁时,他成为延历寺总持院掌管戒律的阿阇梨。作为一名虔敬的佛教徒,他特别向往天台,尤其梦想着到国清寺祖庭作朝圣之旅。前辈大师的成功激起了成寻入宋的欲望,于是他多次上书天皇,要求前往中国访学。
熙宁五年(1072)初,年过花甲的成寻带领徒众一行八人,自行联络中国商船,经过艰难的跨海航行,到达台州。
五月十三日,历经风尘的一行人终于到达天台,当他远远地看见赤城山,“山顶有塔,遥以礼拜,智者大师入灭之处,始以拜见,感泪难抑”,自此激动万分,开启了屡屡泫然泪下的感人场面。
当他们进入日思夜想的圣地国清寺,“一一烧香礼拜”时,又是一番“感泪无极”的描述。见到智者大师像,并对并排而坐的三方天台诸天师像进行烧香礼拜后,他更是“悲泪难禁”,表现出极度激动的心情。接着又在智者大师忏堂,见到御笔亲题的法华经,也是“感泪难抑”;拜见天台大师真身塔,烧香礼拜时,又是“泪更难禁”,已经情不自已,难掩惊喜交加的激动。随后,又参拜了佛泷道场,接受了副寺主点茶接风的隆重礼仪,又互相“三度伏地礼拜”,更进一步让成寻“数刻拭泪”,几乎哭成了泪人。
此后几天,当地僧人赠他《禅宗永嘉集》一卷、《证道歌注》一帖时,他又“拭泪同前”;当一个天台老僧拿来他的先辈——日本国元灯上人影像、赐紫大师号及赞文时,他又是触景生情,“感泪颇下”;当他追寻前辈僧人的足迹来到天台石梁,见到此前只在文字和口头中出现的风光时,他又“感泪无极”;在赤城寺追寻智者大师的足迹,礼拜烧香后,又“感泪先下”。成寻种种激动而兴奋的心理,说明了台州天台宗的对外辐射力和影响力。
最让他感到欣喜无比的是,在他参拜石梁的罗汉堂时,竟然出现了灵瑞现象。据他描述:“参石桥,以茶供养罗汉五百十六杯,以铃杵真言供养,知事僧惊来告:‘茶八叶莲华文,五百余杯有花文。’知事僧合掌礼拜,小僧实知,罗汉出现,受大师茶供,现灵瑞也者。即自见如知事告,随喜之,泪与合掌俱下。”天台山的罗汉供茶素来闻名中外,他能够亲自见识,自然兴奋不已。
而在寺庙中所见的情形,也令他大开眼界,惊叹不已,如进入国清寺的罗汉院,在食堂给七郎天烧了香,大家一起作法,繁复的程序,给他留下了“不可记尽,不思议也”的感叹。接着参拜戒坛院,又让他感到“庄严甚妙,不可记尽”。到申时在寺主的款待下吃斋饭,他又描述道:“食床庄严,不思议也。”第二天,参拜了智者忏堂,见到大师影像、十六罗汉、泗州和尚影等物后,他又以“庄严甚妙”形容了所见的盛况。
在天台三贤院与日宣阇梨等一起吃斋,他的描述是“尽善尽美”。到临海的路上,在新坊庄文殊大师斋所,也让他感受到了“尽善尽美”的接待。在台州府城的陈教斋所,“种种珍膳,不可数尽”,又让他领教不少。
此番参拜祖庭之路,让成寻见识了大宋的繁华,也从寺庙隆重、奢华礼仪中见证了台州社会经济的繁荣,更反映了台州宗教文化的深厚及当时的国际影响力。
二
在台州之行中,除了详细地描绘了天台宗的兴盛之外,成寻似乎对台州的茶文化情有独钟,而且不厌其烦地一一进行了记录。
茶在宋代是民间百姓的日常饮品,据《梦梁录》记载:“人家每日不可阙者,柴、米、油、盐、酱、醋、茶。”宋代台州仙居人吴芾曾赋诗云:“清斋偶阻花前醉,且把茶瓯当酒杯。”曹勋寓居台州,其诗也云:“水云深处是吾家,饭有胡麻饮有茶。”可见茶在台州人生活中的普遍性。台州方言至今还将开水称作茶,由此可见一斑。
在《参天台五台山记》中,成寻多次提到在访问台州各处官衙、寺庙、宅邸乃至路途休息时,都有茶水的身影。例如,到天台县拜谒知县,就有“茶汤”,见“监酒许”,也有“茶药”;到国清寺时,寺主赐紫仲方、副寺主赐紫利宣、监寺赐紫仲文为首数十人出门相迎,大家一起步入大门,首先做的就是“坐椅子吃茶”;到百姓家投宿,在陈七叔家休息,诸人也是“吃茶”,等等。这都表明当时的台州,饮茶已成为民众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百姓待客、官方礼仪、僧人修行等日常礼仪中的重要内容。
而且,台州人在接待过程中特别讲究饮茶的礼仪规范。如在官衙的接待中,第一次见知州钱暄,钱暄亲自“点茶药”;再到司理秘书衙,也有“点茶药”。在百姓家,“至清家休息”一节中,“家主有道心,令吃茶了”。而在寺庙中更加频繁,如在“参明心院”时,“住持僧感宁,年八十二,念《法华经》(持经者名),点茶并杨梅”,在“于教院讲堂讲会之次”,也“有茶饼”。这些描述不仅展现了饮茶行为中的尊敬与谦逊,还融入了佛教修行的元素,使茶不仅仅是一种饮品,更成为一种精神寄托和文化传承。
更为幸运的是,在成寻的笔下,还非常客观地记录了台州茶事的丰富性。从他的日记中,我们可以看到,除了平民家中只是简单地“吃茶”外,官衙、寺庙都有丰富的茶会和茶宴,饮茶的形式也各有不同。较为常见的仪式是“点茶”,而且一般由寺庙的负责人执掌,以表示尊重,如到国清寺、明心院、真身塔院、开元寺等,都是由寺主、主持、教主等亲自点茶。还有“点茶药”,如“入衙,太守出迎,共入亭,座椅子,令见杭州公移,以通事陈咏通言语,太守点茶药”;有“点汤”,如“参向州衙,谒知州少卿……有点汤”;有“点茶汤”,如“次向教主阇梨若明房,点茶汤”;有“点茶石”,如“次向法曹秘书,点茶石”。
还有各种丰富的茶宴形式,如文法大师来请,“有茶汤、糖饼”的组合,茶与甜食一起品用;在十方教院的寺主房里,“有茶药、果子”,在通判郎中的官衙中“有茶药石”,“茶药共饮”也很流行;在寺主院有“点茶、果子、药酒”,在了性斋有“果、茶药、酒”等等,茶还跟酒一同在寺庙出现并食用,体现了佛教世俗化的趋势。甚至在景德寺还有“吃蚕茶(一作蓬茶)”的记载,这更为少见。
三
我们都知道,一般“本国每每忽略最习见”的事,而外人以新奇的眼光,总会给我们留下意想不到的特殊史料。
在成寻的笔下,我们还可以看到很多有趣的社会现象,比如,相对于北方人出行多骑马乘船,在台州则全是坐轿,而且出现得非常频繁,这有点出乎专家们的意料。
因为这与当时的文献记载有出入,当时对乘轿是有严格规定的,朝廷曾多次禁止士人、工商及一般百姓乘轿,除疾病、老弱外,就连朝廷官员想坐轿,也是有严格限制的。“无人不乘轿”的现象要到南宋中期才出现。
而在台州,似乎因天高皇帝远,不受这一严格规矩的影响,成寻在天台与台州府城的往来中,都是坐轿出行。他的日记中有58次在南方坐轿的记录,其中27次在台州。台州的官衙有专门抬轿的士兵,寺院门口有专门以租轿为生的生意人,僧人甚至还可以坐四抬大轿,这都说明了台州人乘轿的普遍性。
因此,专家分析,一是台州的风气比较奢侈,这在寺院的规模和接待中可以看出;二是地方上车马难得,南方不产马,只有更便利的坐轿;三是山区乘轿更为舒适,驴马不适合台州多山的环境。这是很符合台州当时的地理情形的。
还有一件事是成寻在台州府城的国清寺廨院,竟然遇到了明州(今宁波)、温州的秀才也来台州赶考的事。他记曰:“明州秀才四人来宿。予问司理官子秀才明州秀才来由。答云,明州、温州、台州三州秀才,并就台州比试取解。约五百来人以上,取十七人,将来春就御试。”
可是,按照当时宋代发解试的原则,一般由各州府分别举行,唯一例外的是,宋初曾规定,要是有些州府因缺乏进士出身者充当考官,可以将几个州集中在一个州考试。但是,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四月六日,朝廷就已经下诏改变了这一做法:“自今诸路发解官本处阙进士出身者,令转运司于部内选邻州官充,不得以举人并就他郡试。”而三州秀才共试台州的盛况,却违背了这一制度,这有可能说明当时台州地位的特殊性。
当然,专家也认为,这次考试可能不是我们寻常认为的解试,而应该是转运司主持的漕试。如果以此来推定,那么当时两浙路转运司的治所应该是在台州。
全书相关的细节还有很多,成寻的记录为我们了解北宋的台州提供了很好的史料。